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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我跟顏師姊去居家關懷,他二十五歲,是個洗腎病人。

他家是二層樓平房。走過昏暗的燈光、狹小的樓梯,牆壁斑剝發霉,給我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

房間裡最讓人注意的是一個小神桌,大約只有茶几大小,供奉的是關公。沒有水果、沒有香爐,只有一盞小燈,一個小瓷杯,裡面裝了八分滿的清水。

房間採光不佳,通風不良,陰暗潮濕。泛黃的天花板,我怕它隨時會塌下來。

經由顏師姊和他的談話,我才知道他曾因販毒入獄,現在出獄了,但仍在保護管束中。

在這樣的地方,加上他這樣的特殊背景,我感覺自己走進黑道電影中的某一場景。

他不太說話,所有問題都簡答。言談間他常常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後來才知道,看似隨時會塌下來的天花板是絕對不會塌的,因為那是他以前藏槍、藏毒品的地方。

「絕不能讓他再走回頭路。」我告訴自己要有信心,腦中急速轉過好幾個念頭,最後想到可以用團體的力量來改變他。我先帶著他接觸慈濟這個團體;先接觸,再設法讓他了解;了解之後也許他想投入,一旦投入,我就成功一半了。

我偷偷看了關公一眼。

我決定先從生活儀規開始,我買了一件白褲子和一件灰色志工服給他,因為他的穿著很令我頭痛。第一,他都穿拖鞋;第二,他喜歡穿花襯衫;第三,他穿喇叭褲,走路的時候褲管一撇一撇的。

「我不要穿你買的衣服。」他直接否定。

我說:「穿這套衣服不是告訴別人我是慈濟志工,是自己告訴自己:我現在是慈濟志工,我可以幫助別人,能幫助別人是有福的。」

「我沒有福,我也不想幫助別人。」他再次否定。

長年在醫院當志工,我早就被磨出最好的耐性。我一個人勸不動,一百個人也許勸得動。可是我上哪找這麼多人?

靈光一閃,當然是中午用餐時間。因為醫院員工與慈濟大學教職員、學生都會去用餐,而且他們都穿著制服,自備碗筷,環保衛生。於是有一次,我趁他來醫院洗腎的時候故意問他:「師姑中午帶你去餐廳用餐好不好?」

「好。」

其實我還真怕他說好,他回答的像是可有可無,我心裡可是七上八下,帶著奇裝異服的人進到員工、學生全都依規定穿制服的餐廳,我心理壓力很大。

我還是決定教他一些禮儀,我相信對任何人而言,禮儀多少能收攝心性、端正行為;我不知能否改變他,但他能改多少算多少。

這天中午,我把他帶到餐廳,他穿了一件大紅花襯衫、咖啡色緊身褲,夾腳拖鞋走起路來霹靂趴啦。我特地買了一副環保碗筷給他,他連謝也不說一聲。

盛好飯菜坐下,吃了一會,他開始有點不自在,沒特別明顯,但我看得出來。我想這是個好機會,可以更進一步:「師姑來教你端碗拿筷好不好?」

這誰不會?他眉頭一皺,露出奇怪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想學,但我可不在意他想不想學,我只想教,於是我開始教:左手四指併攏,輕輕拖住碗底,拇指扣住碗邊;右手拿筷微傾,拇指中指控制,腰桿要挺直。我告訴他,這是很莊嚴、很正式的用餐威儀,叫「龍口含珠,鳳頭飲水」。

餐廳的一張圓桌可坐十人,我跟他同桌,隨後又有二人加入,中午人多,幾乎是一位難求,後來又有三人來跟我們坐。

他忽然改變了一下左手拿碗的動作。我裝作沒看見,也沒稱讚他,繼續吃我的飯。心裡想著下一步怎麼做。

我知道要救這個孩子一定要啟發他的孝心,我相信一個孝順的孩子絕不會再變壞,我就是這麼相信,簡單而堅決。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知道,其實你很孝順媽媽。」

「你又知道?」他滿臉的不信任。

「不然你為什麼要每個月給你媽媽錢?」

他沉默著,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問題。我不給他時間思考,「你可以跟媽媽說你感恩她。」

「我不要。」他的態度非常非常堅決,隔了好久不說話,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在地上飄來飄去,我想放棄,換個話題,他忽然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我媽媽。」

我感到一陣心酸,正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他又說:「師姑,我是不孝子。」

「師姑不認為你是一個不孝子,」我帶著十足鼓勵的口吻,「你都會想到媽媽,還怕媽媽沒錢花,故意把錢放在媽媽買菜回家的路上,給媽媽撿。還怕錢放多了媽媽不敢撿,所以都放一百、二百的。你想,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回家路上可以常常撿到百元鈔票?媽媽一定早就知道是你放的。」我顯然拆穿了他的方法,他竟然一動不動,既不看我也不反駁我。

我又繼續:「媽媽心裡一定很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媽會高興?」他半信半疑,充滿不屑。

「很簡單,因為我也是媽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要不要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他充滿疑惑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他不願配合接下來的事。雖然如此,我還是說:「我的年紀當你媽媽也綽綽有餘,這樣吧,你把我當成你媽媽,你對我說感恩我,當作練習,然後你再回家跟媽媽說,媽媽,我感恩妳!就可以自然的說出口了。」
   

一片沉寂。

    「快點,我不是隨便給人練習的。」語氣開始嚴厲。

    「唉唷,少無聊了。」竟然不自在起來。

    「你覺得很我無聊嗎?」我的語氣更嚴厲了。

他又是不說話,再度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還是在地上飄來飄去,最後終於放棄。

我不再勉強他,輕輕拍拍他的肩,告訴他:「當你想改變自己的時候,不論自己有沒有真的改變,你就已經跟原來的你不同了。」

一個週末午後,我跟一位師兄去看他,正好他的朋友來找他,師兄拉著我說:「我們先到外面等一下。」我看了他一眼,真是為他擔心,又不得不先迴避,於是很不情願先跟師兄離開。
等他朋友走掉之後,我幾乎是衝進他房間:「你不要再去找他們了。」

「說得倒簡單,我不找他們,他們會來找我。而且,警察也會來找我,要我當線民。」

我為他感到擔憂,因為他是一個需要洗腎的病人,問他:「你為什麼要答應警察?」

「警察跟我說,幫忙抓壞人是好事,你現在改邪歸正了,正好來幫我們。」他毫不在乎:「妳不是也常常叫我做好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在乎危險還是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我是既擔心他身體又為他的安全憂慮。於是說:「那你別再理那些朋友了。」

「沒那麼簡單。」口氣很倔。

「簡不簡單就看你囉。」

他眉頭一皺,「妳不懂的。」

我靈機一動:「你要不要跟我去靜思精舍?」

他開始猶豫,我不會讓他考慮,「你先跟我去一次,以後你那些朋友要來找你的時候,你就跟他們說,你要跟師姑去精舍,這樣他們就不會找你出去了。」他考慮了好久,這次我故意配合他,也來個沉默不語。跟他說話實在需要高度耐心,他常常像一個圍棋高手,得經過「長考」才回答我的問題。

他竟然同意了。


我開車載他回精舍,刻意將車停在精舍前面的停車場,帶著他走過林道,來到靜思精舍的大
殿。

「你會禮佛嗎?」我知道他不會,故意問的。

「禮佛?禮什麼佛?」被我突然一問,感到莫名其妙。

「我來教你禮佛。」不等他回答,我拉著他的手,進入大殿。

精舍的大殿不大,但寧靜中散發出一股氣勢。那氣勢無法形容,只能感受。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忽然變得深邃,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令我動容。於是我開始教他合掌、問訊、長跪、頂禮、翻掌、起身、攝心……。當他起身時,我感到他在微微的顫抖。

我們沿著精舍散步,我跟他說了慈濟功德會的起源,慈濟基金會主要幫助的對象。離開精舍的時候,下雨了,我拿了一把傘給他,他不要,問他為什麼,他說:「拿了傘,人會散。」

一個大男生還相信這個,我本來很想笑,強忍住笑,「拿著啦,你身體有病就別淋雨了。」

他又說了一遍:「拿了傘,人會散。」比剛才更認真。

一剎那間,我才知道他是捨不得我。原來這些日子的陪伴,我已經慢慢打開心房,他已經對我產生信任感,由信任再進步到依賴,最後是覺得跟我在一起有安全感。我忽然很感動,而且我感動得想哭。

我柔聲說:「師姑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你需要師姑,師姑就出現給你看。」

他拿了傘,沒有說話。

我已經習慣他的冷漠和沉默,現在要習慣他冷漠下的內斂與熱情,這裡面充滿真情與至性。

過了一個月,我去看他,走進他房間,我看到了那把傘。那把傘撐開著,倒吊在天花板上,撐開的傘面朝下。雨傘大,房間小,房間裡沒有漏水,在房裡撐把傘,那畫面說不出來的怪。我走近一看,嚇了一跳:傘面上抄錄了我送他的《證嚴法師靜思語》。於是我問他:「你抄這些句子做什麼?」

「躺在床上可以看。」他的回答似乎說明了我的問題很笨。

他所謂的床,不過是在地板上鋪了一件舊棉被,平時就睡在上面。我看著他,再看著他的床,然後看看四面牆壁,最後看著雨傘上他抄的句子:「生氣就是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甘願做,歡喜受」「願有多大,力就有多大」……。這些句子對慈濟人來說,要有多熟悉就有多熟悉,但此時此刻我只感到一片全然的陌生。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挑這些句子?他看著這些句子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這些句子改變了什麼嗎?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急診室,他被送來時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看著他,忽然想哭。我陪伴了那麼久的個案,我用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的心血,他因為要做好臥底的角色,一直耽誤了自己的洗腎時間。

社工走過來,端了一杯水給我,跟我說前一天晚上他是做警方的餌,跟一個通緝犯在一起,緊緊盯著通緝犯,雖然協助警方將毒蟲繩之以法,他最後卻因腎功能衰竭而死。

我哭了,我不甘心,真不甘心。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改變他,把他救起來,他就要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為什麼剛要開始,就走向結束?(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寶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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