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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跑來跑去,安安,這樣很危險。」

「安安,你不要再跑了,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在走廊奔跑。」

安安不聽每一位護士阿姨的勸告,還是跑來跑去。奇怪,五歲的孩子不是應該在讀幼稚園?怎麼會在醫院裡跑來跑去?我看著安安,心中個的問號越來越大,乾脆直接問他:「你在這邊做什麼?」

「我在照顧我爸爸。」瞪大雙眼,認真回答。

「這麼小就會照顧爸爸?你騙我。」故意逗他。

「誰騙你?我才沒有騙你。」安安說話的口氣完全不像一個五歲的小孩,我再問:「你爸爸在
哪裡?你帶我去看他好不好?」

就這樣,安安牽著我的手,經過長長的走廊,把我帶到一張病床前面,然後抬頭跟我說:「這是爸爸,我媽媽也在這裡。」

本來應該在讀幼稚園的安安,爸爸潘信榮是鼻咽癌患者。因為治療鼻咽癌而必須常常進出醫院,目前也沒有工作,所以安安沒辦法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去幼稚園。而時常進出醫院的結果,長久下來,一個五歲的小孩講話的語氣完全像大人的語氣。

潘信榮正熟睡著,我看著媽媽,她叫阿真,懷孕九個多月,就快生了。我問:「妳都在這裡陪先生?」

「對,我以醫院為家。」阿真聲音略帶苦澀。

「你有身孕,又要帶小孩,你們這樣怎麼睡?」

「如果有空床,多一張陪病床。如果沒有,小孩子靠牆睡。」阿真說得輕鬆,我聽得心疼。潘信榮生病太久,家裡沒有經濟來源,整個家都被拖累。因病而貧,他們家最後成為我們的照顧戶。

潘太太看著正在熟睡的先生,說話的聲音顯得很虛弱,她告訴我,她先生本來是鑑定玉石的。

我問:「怎麼鑑定?」

「一顆石頭他拿在手上,他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玉,或只是一顆石頭。」

「這真是長了見識,他這麼厲害?」

「厲害什麼?他能看出石頭裡有沒有玉,卻看不出自己會得鼻咽癌。」

我的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告訴阿真:「別這樣說,世事難料,如果我們可以預知未來的每一件事,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安安跑進來,滿臉通紅,小手揮舞著一張一百元,跟我說:「給小孩買飯飯。」

「給什麼小孩?買什麼飯飯?」

「師姑,這一百元給小孩買飯飯。」

「你怎麼有一百元?誰給你的?」

「這是我的錢耶,是我的紅包喔,我要給小孩買飯飯的。」

我知道弄清原委最快最好的方法就是帶他上病房找媽媽。

「你真的去找師姑捐錢,嗯,很好。很乖,很乖。」阿真笑著說,「我跟安安每天看大愛台,有一段影片,好像是說國際賑災的吧,那畫面是一位阿富汗媽媽抱著一個小孩,那小孩一直哭一直哭,媽媽一直輕輕拍著他,可是小孩還是一直哭一直哭。這個畫面早上播,中午也播,晚上也播。直到有一天,安安問我說,媽媽,那個小孩有媽媽抱著,為什麼還一直在哭啊?我說,因為他餓了,沒有飯飯吃,他們都吃草,很可憐。我也只是說說,解釋過就忘了。後來我弟弟來,給我先生一個紅包,也給安安一個小紅包。安安就從紅包抽出一百元,很認真的問我說,媽媽,這錢可以給那個可憐的小孩買飯飯嗎?我想說這也是好事,趕緊說,當然可以啊。」

我太震驚了,安安才多大?五歲!五歲的小孩就知道捐款來救那些跟他一般年紀卻沒有飯吃的小朋友。

三天之後,我拿了一張收據給安安,安安看著收據上面的名字,一邊跑一邊大聲叫著:「怎麼會有我的名字?哇!我的名字在上面耶!我的名字在上面耶!」安安一邊跑一邊揮舞著收據,一路「炫耀」著回到病房,對著坐在床邊的潘信榮說:「爸爸你看!爸爸你看!有我的名字耶!」

這天上午我又到病房區看安安一家人,安安一直沒有去讀幼稚園,因為爸爸住院,他也住在醫院裡,一直跟護士阿姨互動,比較早熟,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真是太大了。於是我故意問安安:「那如果你還有錢,你要不要捐?」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唉呀,不行就是不行嘛。」

「好啦,我知道不行,那你偷偷跟我說為什麼不行,我不會告訴別人喔。」

「有錢要給妹妹買東西,不能亂花錢。」

原來媽媽早就告訴安安,他快要有一個妹妹了。

不久,阿真提早生了。早產的小女嬰暫時在小兒加護病房。沒想到安安這時忽然得了重感冒,被送到急診,可能是晚上睡陪病床而著涼。

潘信榮因治療鼻咽癌住院,太太住產房,安安在急診室,新生女嬰在小兒加護病房,一家四口本來應該團聚,卻又分離,離得這麼近,就在同一家醫院;又分離得這麼遠,一家四口,四種樓層,四張病床。

這天,我去看潘信榮,還沒到病房,卻看他戴著口罩,右手推著點滴架,腳步緩慢,點滴架上的點滴晃動得很厲害,潘信榮身上披著一件薄夾克,一步一步,有點吃力的走著,走過護理站,又繼續往前走。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忽然披在肩上的夾克滑了一邊,他伸出左手,差點搆不著,他將瘦弱的身體斜側一邊,再度伸手去搆,顯出費力的樣子。

我看得很不忍,問他:「你要去哪裡?」

「我去看我的女兒。」

我陪他來到三樓小兒加護病房,他右手緊握著點滴架,看著玻璃箱內的小女嬰,他的眼神不太像一個爸爸看著自己剛出生女兒的眼神,我從來沒看過剛獲得新生命的爸爸有這樣的眼神,完全沒有任何為人父的喜悅,因病而疲倦的眼神此時變得深陷,似乎深到裝得下世上所有的憂愁、恐懼和不捨,這樣的眼神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他看了一會,身體忽然晃了一下,我正要攙扶,他轉過頭來,眉頭深鎖,用極沙啞的聲音問我:「我太太呢?」

我帶他來到產婦病房,阿真看到他,第一句話就說:「我要出院,我要看我的安安。」

一般產婦應該是高高興興的,家裡多了一個新生命,但是她沒有為人母的歡喜,此刻的她臉色非常蒼白,她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起身,準備穿鞋,因為她的安安還在發高燒。

潘信榮轉過頭來,對我說:「帶我去看安安。」

阿真堅持跟來,我們三人來到急診室,在那裡的其中一張病床,躺著安安。安安睡著了,睡得好熟。夫妻倆看著安安,我也看著安安,其實我是有點不敢看他們夫妻的眼神。熟睡的安安沒說話,他們夫妻也沒說話,我也說不出話來。

急診室明明是充滿各種聲音的,我卻忽然感覺這個世界真安靜,安靜到令我有點不知所措的程度。

書記認識潘信榮,因為潘信榮進出醫院多次,書記瞭解他們一家的狀況。這天我在一樓遇到書記,她說:「我跟我婆婆說了阿真的狀況,我婆婆說,阿真也是新媽媽,也是人家的媳婦,如果我媳婦這樣,那我不知有多心疼。同樣是媳婦,阿真的婆婆一定也很心疼。好,我來燉補湯,妳幫我拿給阿真。」

「妳真好。」我輕輕拍著書記。

「沒有啦,是我婆婆好。」書記被我稱讚得有點不好意思。

「兩個都好。」說完我往病房區走,一上樓我就看到小雯護士,她請完產假剛回來上班,最近這幾個月看她大肚子慣了,沒想到小雯生完小孩馬上恢復窈窕。我忍不住稱讚:「小雯,妳生完還是那麼苗條喔。」小雯沒有回應我的稱讚,卻說:「師姑,我跟妳說,我拿了一些坐月子的中藥材,妳幫我給阿真,希望她身子快點好起來。」

我看著一包包中藥,眼眶發熱,「妳自己呢?你的身體狀況還好吧?」

小雯拉我的袖子,輕輕搖一搖:「師姑,我很好,我不要補過頭了,真的,我家人把我補得身體比以前更好,再補下去,我看我可能要開始發胖了。」小雯說到這裡,自己也笑了出來,「這些中藥麻煩師姑處理,就幫我燉補湯給小真,我知道師姑最會燉補。」

有哪一家醫院的書記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請自己的婆婆燉補湯幫產婦坐月子?有哪一家醫院的護士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拿自己坐月子的中藥還幫助產婦?有哪一家醫院照顧病人照顧到連病人家屬也一起照顧?

一星期後,這一家四口同時出院。

這天下午我坐在社服室,心想:已經兩個月沒看到這家人,真好,想必一切平安。還在這樣想,一個小男生拉我的裙角:「紀雪師姑,我們又來了。」

又是一張病床、一張陪病椅,那是教人最不忍心的畫面。我想:這一家人不知道又要住到什麼時候?

過了一星期,某個早上護理長打電話給我:「紀雪師姑,妳可不可以上來一下?」

「什麼事?」

「這個媽媽快撐不住,妳可不可以來幫忙帶一下小孩?」

原來潘信榮昨天晚上大出血,護士擔心如果安安再看到大出血,心裡會有陰影,所以護理長請我把安安暫時帶離開病房區。

上次阿真出院時我告訴她:「妳要餵母奶,餵母奶比較健康,而且比較省錢。」這次再度看到阿真,她比上次更憔悴,小嬰兒三個小時餵一次母奶,她完全沒辦法好好休息。再加上要照顧先生、又要看好安安、又要餵母奶、一直抱小女嬰,她的精神和體力都透支了。

我把安安和小嬰兒帶到社服室,至少讓媽媽休息休息。我對阿真說:「如果孩子哭鬧,我再幫妳帶上來。」阿真點點頭。

我帶了小嬰兒三天,遇到其他志工,她們好奇問:「妳去哪抱來這個孩子?」「妳怎麼抱別人的小孩在玩?」「喜歡小孩自己不會生一個喔?」

最後我把小女嬰抱到心蓮病房。阿公阿嬤看到新生命特別有精神,本來在睡覺,我一去,他們睡意全消,精神一振,想伸手抱,我稱之為「小嬰兒療法」。但我知道,抱著小女嬰在醫院走來走去,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這天早上,阿真抱著小女嬰,露出痛苦的表情對我說:「師姊,我想找外勞照顧小孩,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妳要找外勞?外勞都是要長期的,妳這樣找短期的不太好吧?」

「我又要照顧先生,又要照顧安安,又要帶這個孩子,我真的沒辦法了。」

「大家都在幫妳,妳再忍耐一下,我們會繼續幫妳,別擔心。」我看著小女嬰,她睡得好熟。
下午我到心蓮病房,遇到志工藍媽媽,我忽然想到:對了,說不定藍媽媽可以幫忙帶小嬰兒。於是我告訴她阿真的狀況,藍媽媽說要先回家問先生。

他們家開中藥店,有可能嗎?我不太相信。

第二天,藍媽媽真的來找我,「我問過我先生,他說可以,我晚上八點可以過來帶回去,第二天早上八點再抱回來。」

於是我帶她去見阿真,藍媽媽自我介紹:「我們家是開中藥店,有兩個小孩,我們開店時間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所以晚上我會過來帶,早上送回來。」

阿真還沒回答,安安大哭:「你們都是壞人,你們都要把我妹妹抱走。」

我趕緊解釋:「沒有抱走,早上就會回來呀!。」

安安開始大叫:「我不要!我不要!」

阿真說:「別人看到我的家庭這樣,都會故意對安安說,要把妹妹帶走,反正你們也養不起,送人總比餓死好。所以安安很討厭別人來抱走妹妹,他說要保護妹妹。」

藍媽媽感到一陣心疼:「安安乖,我幫你們照顧妹妹。」

安安還是哭:「不行,你們每個大人都是壞人,都要我妹妹。」

我蹲下來,摸摸安安的頭:「不是把妹妹送人,是妹妹晚上去住師姑家,白天再回來。」拿出面紙,伸手擦了安安的眼淚,「安安,你希不希望妹妹健康?」

安安用力點頭。

「那你希不希望妹妹肚子餓的時候有牛奶喝?」

安安用力點頭。

「那你要不要讓師姑照顧妹妹?」

「我不要!我不要!」安安用力大哭。

我、藍媽媽、阿真三人輪番上陣,慢慢說明,耐心開導,安安才同意讓我們帶走妹妹。安安有著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要說服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著遠去的阿真母子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藍媽媽說:「我看到安安哭,才知道我姊姊跟我說的是真的。」

我問:「什麼真的?」

「我也是送給人家養的,」藍媽媽回憶,「我姊姊說,當初我要被送給別人養時,姊姊有哭。我一直不相信,姊姊那時才多小,知道什麼?怎麼可能會哭?現在看到安安哭,我才知道原來姊姊講的是真的,原來我們都小看五歲大的小孩,其實他們什麼都知道,我竟然一直不相信,隔了四十年,直到現在看到安安哭,我才相信。」

「我們都忽略了親情對孩子的影響了。」

藍媽輕輕抱著小女嬰,「她……她真像我的敏芳。」

就這樣,小女嬰白天由志工帶,晚上藍媽接手。從小女嬰四個月大,帶到八個月大,一直帶到潘信榮往生。

阿真目前還是我們的照顧戶,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看她,持續關心。一家四口成了一家三口,醫院裡永遠有令人失望的事,但我並不會因此而失去對生命的熱情,看到那麼多人輪流帶小女嬰,我就再一次找回對生命注入熱情的動力。尤其是小女嬰還沒被藍媽媽帶回去前,在護理站由大家輪流照顧,護士一忙根本沒有多餘人手,於是最後抱女嬰的護士去忙之前,看到正坐在電腦前打報告打得焦頭爛額的實習醫師,就把女嬰往實習醫師身上一塞,「給你,要抱好喔。」二十歲出頭的大男孩,左手接過女嬰,右手繼續打報告;眼睛一邊注視電腦,還要不時轉頭看女嬰有沒有乖乖的睡覺,如果女嬰哭了,右手就要立刻離開鍵盤去逗女嬰笑。這種「左手抱嬰右手打字」的高段功夫,還有「書記護士志工齊助坐月子」的愛心接力,那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畫面。(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張紀雪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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