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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輕輕灑在心蓮病房的客廳,拉長了窗戶的影子,也把敏芳的長髮和脩長倩影修飾得更窈窕。

「你好。」敏芳主動跟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打招呼。

「妳好。」中年男子回答。

「我可以站在這裡嗎?」

「可以的。」

「我叫敏芳。」

「我叫李鶴振。」

好像教外國人課本裡的「初級中文會話」,為寧靜的心蓮病房添了另一種聲音。

心蓮病房有一種寧靜。這種寧靜跟一般寧靜空間的寧靜不一樣,它讓敏芳覺得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是內心深處的世界,一個平時不曾或很少走進的世界,一個不容易走進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敏芳開始沉思,思考以前不曾思考過的問題,而且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都一直在增加。透過這種特有的思考,人生之中,重要的事會越來越重要,不重要的事會越來越不重要。

「你今天覺得怎樣?還好嗎?」敏芳十分親切問候著。

敏芳遇到的病人叫李鶴振,四十一歲,桃園人,胰臟癌末期,發願捐大體,所以拒絕接受化療,以免破壞大體。李鶴振痛的時候,感覺整個人好像一塊布被扭絞著,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像是要衝出自己的身體,每一根神經好像被通了電流。但他想,跟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女生說這些,她怎麼會懂?而且人家第一次來看你,總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呼疼喊痛的;更何況自己發願捐大體,一切痛都要自己承受,別人懂不懂,也不是那麼重要。於是笑著說:「要說痛也有點痛,要說不痛就不痛了。」

好像哲學書裡的一句話,但這是李鶴振的體悟。有些道理似乎一聽就懂,所以去思考其真正意義的人不多,所以一般人似乎很少用到書上的東西;而哲學書裡的內容有時太深奧反而用不上,久而久之就乾脆運用自己的哲學,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每個人都用自己的人生哲學,去面對自己預料不到的人生難題。

敏芳看到李鶴振精神奕奕,不禁嘖嘖稱奇,「你怎麼看起來氣色這麼好?」

李鶴振笑了,他昨天晚上從凌晨一點痛到凌晨四點,四點以後,稍微不痛,本來以為可以休息一下,四點半又開始痛,痛到沒有任何知覺。但他不願意在這個小女孩面前提起痛苦,於是輕鬆微笑:「妳氣色才好呢,妳很好看啊,是一個美麗的女生。」

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聽到別人讚美外貌,不免芳心竊喜。敏芳甜甜一笑,「你真會說話。」然後
舉起右手,將假髮用力扯了下來,露出因化療而稀疏的頭髮,頭皮清楚可見。

李鶴振驚呆了。敏芳卻帶著頑皮的口氣說:「我跟你一樣。」

一年前,家裡開中藥店的敏芳對著鏡子梳頭,十七歲的她向來很健康,這天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自己,摸摸頭,摸摸臉,摸摸脖子,這些動作她不知已經做過多少次,但這一次,她忽然發現頸部怎麼好像有個小小的硬塊,這個發現,改變了她接下來的生活。

「我十八歲,淋巴癌第三期。」這是敏芳跟我說的一句話。

這天,敏芳的爸媽來心蓮病房看她。

「妳還記得嗎?妳小時候有一次過馬路,太不小心了,差點發生意外。回來以後就被我罵,從此之後妳過馬路就會特別小心。還有一次我拿了月餅給妳跟哥哥一人一半,結果妳把妳自己的那一小半又分成一半,說那是要給我吃的。」藍媽媽把時間拉回到從前,「妳還跟哥哥吵說,將來要養我,陪伴我一直到老,還說會帶我去哪玩,聽得我好高興。」

藍爸爸跟敏芳眼睛都亮了起來,一起笑著。敏芳對媽媽說:「對啊對啊,妳還說最想去日本,因為這樣,我還打算去學日文呢。」

藍爸爸把時間拉回到現在,「上次我們去逛街,妳看中一件藍色碎花長裙,我覺得太貴,還跟老闆一直殺價。後來老闆不肯,我們不買,結果妳偷偷回去買了。」

藍媽媽故意吃醋,「好啊,妳偷偷帶女兒買衣服,怎麼不找我去?我抗議!」

「媽媽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件裙子我們可以輪流穿喔。」敏芳拉了拉媽媽的手,「下次我們一起找爸爸去逛街,我們可以去喝紅豆湯圓,我知道爸爸還喜歡加花生,他說花生的香味可以把湯圓的口感完全呈現出來。」

敏芳把時間拉到未來:「爸爸,妳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什麼事都答應妳啊。」藍爸爸信心十足。

「你也來當慈濟志工好不好?」敏芳看到其他同齡女孩的爸爸,很多都是慈濟志工,她多麼希望在志工隊伍裡也看到爸爸的身影。

「當然好,這是好事。」藍爸爸毫不考慮就答應了。

「好,這是你說的,媽媽妳幫我作證,爸爸不能賴皮。」敏芳看著爸媽,露出欣慰的笑顏,然後很認真的問:「爸,媽,你們會不會怪我?」

「怪妳?怪妳什麼?怎麼會怪妳?」藍媽媽問。

藍爸爸也說:「妳是最貼心的女兒,凡事都為爸媽著想,疼妳都來不及了,要怪妳什麼?」

「怪我比你們先走,不能一直做你們的女兒,陪著你們。」

藍媽媽走到窗戶邊,別過臉,看著窗外,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敏芳,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失去敏芳之後的日子。

藍爸爸一咬牙,裝作沒事,拍拍敏芳,忍痛說:「傻孩子,妳當然會好起來,而且妳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妳……等妳好了以後,我們,……我們……」雖然自己也知道等不到那一天,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在藍爸爸心目中,一直都認為,跟女兒似乎永遠有無數個「以後」,堅強無比的藍爸爸也哭了。

敏芳大聲說:「媽,妳過來,我要抱抱妳。」

下午我來到心蓮病房看敏芳。

「師姑,妳昨天有去居家關懷嗎?」敏芳問我。

「有啊。去壽豐鄉看了三個個案。」

「那妳今天有去居家關懷嗎?」

「沒有耶。怎麼了?」

今天的敏芳看起來氣色比平常好,我正想問她想不想走走,誰知道敏芳突然問我:「師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心痛,在床邊坐了下來:「孩子,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什麼時候會死,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好好活每一天的原因。」

敏芳哭了。這是我陪伴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她哭,我不說一句話,只讓她哭。我透過眼神告訴她:孩子,哭吧,真的,妳就盡情的哭吧,把妳想說的話哭出來,把妳說不出來的話也全部哭出來。哭吧,孩子,妳是應該好好大哭一場,妳的表現太成熟了,成熟到師姑有點害怕,有
點擔心。妳不要學大人,妳想哭就哭,沒人會怪你,更沒有人有資格笑妳。

敏芳哭了一會,「師姑,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妳當然要接受,妳不能接受也要接受,妳要立刻接受,而且妳還要心平氣和的接受,不要埋怨,也不要不甘心。」我知道這些話很殘忍,但對敏芳而言,還有什麼比發現自己得癌症更殘忍?我相信敏芳很有智慧,可以接受我的話,所以我又說,「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妳會碰上這樣的事,妳苦,身邊的人也陪你一起苦,誰也不想這樣;可是,師姑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

我看著她,輕輕地撫摸她小小的臉,「妳一直很乖,很懂事又很貼心,大家都很稱讚妳,妳要快樂一點、堅強一點,不要再去想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已經發生了,再想也沒用,勇敢一點。」

如果今天換作是我躺在病床上,我可能也不會一下子就知道如何才能堅強又快樂,我也需要時間。但我還是告訴敏芳:「大家都這麼愛妳,大家都捨不得妳啊。我們只是希望能陪妳走完未來的日子。」敏芳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抱著我又哭了。

我發現我越去試著安撫癌末病人的情緒,我就越懷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跟他們一樣,我是不是也能像他們這麼灑脫。我的親人呢?我的同事呢?我認識的朋友呢?所有關心我的人呢?他們怎麼去灑脫生死?誰來教他們面對生死課題?他們真的能灑脫生死嗎?

敏芳擦了擦眼淚,「師姑,我有好多事都還沒做,我還要念大學、研究所、我還要工作、我還要當慈濟委員、我還要養我爸媽,這些事我都還沒做。」

「敏芳,妳知道嗎?」我往前坐近了一點,拿了一張面紙擦擦她的眼淚,「師姑比妳多活了三十多年,這些年來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很多時候我們沒有完成一件事,那並不意味著我們不具備完成這件事的能力。每個人都知道,以敏芳的能力,敏芳的用心,還有什麼事可以難倒她呢?」

敏芳倒在我懷裡,又大哭起來,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的。

敏芳離開了世間。骨肉天人永隔,不能繼續愛我們的家人,沒有一件事比這樣更令人心碎。藍爸爸和藍媽媽繼續開著中藥店,他們還有兩個孩子,生活還是要繼續,身邊還是有很多愛我們的人,以及等待我們去愛的人。寒暑假一到,我會帶著慈濟大專青年去看藍爸爸和藍媽媽;我也會帶著藍媽媽做居家關懷,鼓勵慈誠隊師兄多與藍爸爸互動。但是,要修補藍爸爸和藍媽媽破碎的心並不容易,如果你的心也曾那樣碎過,就會知道那是要匯集多少人的愛,才能讓人從失去親人的傷痛中撫平。

原來,生命比我們想像得還深奧;原來,我們從不會害怕和死亡戰鬥,我們全是為自己的生命價值而戰。而正是為了瞭解生命價值,某些時候我們都需要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學習如何接受死亡、學習適應悲傷、然後學習平復、釋懷,最後學習積極向前。因為,生命若沒有缺憾就不完整了。在悲傷中,我們和我們心愛的人分離了,雖然分離,我們並不因此而對生命失去熱情。死亡所帶來的分離,許多時候不是在摧殘生命,而是在使另一個生命更成熟、更有智慧。


敏芳離開世間後,藍爸爸藍媽媽開始培訓,兩年之後受證為慈濟委員,藍媽媽也在心蓮病房當志工。(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寶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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