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


相知相守,一生不夠

福哥大我十一歲,我認識福哥十一年了;福哥在慈濟醫院服務了十一年,他是整形外科醫師,整形外科在十一樓。人的記憶是很奇妙的,我有時候會忘記車停哪,但我不會忘記十一年前認識福哥的點點滴滴。

去年十一月,我到花蓮找福哥,送上我的著作《微笑看人生》、《無常看人生》(時報文化出版),並且誠懇地請福哥分享他行醫生涯中最啟發人心的個案。福哥饒有興味一邊翻我的書,一邊問:「你想聽什麼故事?」

我說:「我不能告訴你我想聽什麼故事,我只能跟你說我不想聽什麼故事。我不想聽什麼人割了雙眼皮、什麼人用了高科技除皺美白、什麼人又把A罩杯做到D罩杯,這些故事我是不寫的。」

「原來如此。」福哥點頭而笑,放下手中的書,問我:「植物人醒來的故事,有興趣嗎?」

我一聽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什麼?真的有植物人醒來?」

「當然有。你忘了這裡是醫院嗎?」

就這樣,開始有了這本書。我知道外科醫師很忙,但福哥忙碌的程度實在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議,我不敢耽誤他的時間,於是約定一個星期見一次面,說一個故事就好。說了三個故事之後,我把試寫好的三篇稿子給福哥看,福哥說:「真有你的!」我聽了之後暗爽到幾近昏厥,福哥又說:「醫院的故事你都可以寫成瓊瑤風格。」

我知道我的毛病在哪。

這樣,我把自己掏空了、淨空了,重新把故事想一遍,仔細體會病人和家屬如何去處理生命中最殘忍的事,不能處理之後如何面對,不能面對之後如何調適,不能調適之後如何忘卻;不是忘卻已經發生又無法改變的事實,而是忘卻生命的荒謬和無奈,想想身邊還有那麼多愛自己、關心自己的人;把所有的悲傷情緒過濾掉;想想自己該做什麼事,把人生好好的繼續走下去。

就這樣,在十一樓整形外科的住院醫師休息室,福哥說了二十個故事。最後一個故事是福嫂的故事。福嫂得了乳癌,福哥親自為太太做乳房重建手術。故事說完後,福哥忽然問我:「你是最會寫癌症病人故事的,你能想像癌症病人家屬的心情嗎?」

我低頭沉思。不止文學,任何藝術呈現都一樣,如果自己不能先感動自己,如何感動觀賞者呢?我正要回答問題,卻看到福哥眼中含淚。我真的嚇了一跳。福哥說了十九個故事,一直是以平和的心情來說,最後這個自己的故事,下一個病人竟然是自己的太太。我想起我認識的福哥,個性開朗隨和,樂天知命,逆來順受,但終究還要承受這樣的打擊。想起昨天的他還是一個健康太太的丈夫,今天的他變成癌症病患的家屬。心中一酸,忽然很想哭,但我真的不敢在福哥面前哭,我怕他更難過,我用最大的力氣把眼淚忍住。

回家之後,我開始寫這本書的最後一個故事〈我的下一位病人〉,寫到福嫂因化療而去理光頭那一幕,我哭了。這輩子寫書寫到哭,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寫《微笑看人生》的〈一個英雄的心願〉,兩個兒子失去了爸爸;另一篇〈治療〉,一個媽媽失去了女兒,這兩篇寫得我滿臉是淚。我為人間的不平而哭,為什麼好人都會遇到壞事?

為什麼壞事都會發生在好人身上?我的一位讀者寫信跟我說:「壞事發生在好人身上,是為了考驗好人。」

真的是這樣嗎?那誰來想想好人的感受呢?你告訴我。我不禁想起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中的猶太長者,歷盡滄桑,備嚐艱辛,當他們被迫放棄家園時,他激動地向天吶喊:「上帝啊,固然很感謝祢把我們當作祢的選民,但請祢偶爾也可以考慮選選別人。」

幸好,人間有愛,因為人間有愛,為生命的荒謬與痛苦提供了唯一的解答與永恆的膚慰。愛,肯定是會傳染的;禽鳥都可以造成禽流感,人類更應該可以形成「愛流感」。只有大家互相感染愛,造成的「愛流感」才能撫平人間所有的苦難。

生命的意義或許難懂,但要過有意義的生活卻不是難事。我很幸運,身邊有一群人用實際行動來教育我,什麼樣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生活。他們讓我了解到:好好珍惜每一天的平安與幸福,好好珍惜身邊每一個愛我的人。

這本書獻給福哥和勇敢的福嫂,也獻給千千萬萬受到病苦折磨的人,以及陪伴在他們身邊的勇敢家屬。感謝愛我的家人,也感謝不是我的家人卻把我當家人一樣在疼愛的人,與你們相知相守,一生都不夠。

王竹語
二○○六年母親節前夕,於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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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立福

醫護手,猶佛手

每個人快樂的原因都差不多,只是程度上的差異:金錢、地位、榮耀、幫助別人、身體健康、平安幸福。而在這其中,不求人而可以自己做到的,就是健康,但也常常因為漫不經心地忽略而失去。難怪有人說,四十歲以前如果糟蹋身體,四十歲以後就會被身體慢慢的修理。

對醫護人員來說,我們比一般人多一種快樂的來源:幫忙病人解決病痛與困境。整形外科可以幫忙解決、改善的問題,雖然可以簡單區分為兩類,卻有天壤之別:一是美的問題,二是傷口的問題。前者是追求容貌與身體的完美,後者是達到身體最基本要求:不要再有傷口;以及完整的皮膚,可以自由自在的洗澡。

雖說是最基本要求,但對有些病人而言卻是難以達成心願的奢侈品。這本書提到的褥瘡和糖尿病足的傷口,都有可能危及病人生命;是令病人、家屬和醫護人員最頭痛不已的問題。

我所能做的,就是如何盡力把傷口封起來,恢復病人皮膚的完整性,讓他們可以隨心所欲的洗澡而已;換言之,儘量解決、改善病人的困擾,以期進一步達到病人的最基本需求;讓病人身體不再有臭味,別人不會有掩鼻閃躲的傷人動作;從而建立病人自尊。

於平安幸福,是我們比較得來的,只是看跟誰比?二○○五年十二月底,我很榮幸有機會參加慈濟基金會的印尼亞齊省義診及大愛村大愛屋啟用典禮。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晨,南亞大海嘯瞬間造成當地約十幾萬人喪生。留存下來的斷腸人,每天過著思念親人的苦楚。想到這裡,我們還有什麼好計較呢?所以少比較、少計較,身教重於言教,也慢慢成為我待人處事的準則

當然有人會說:「你已經是醫師了,不愁吃,不愁穿,又懂得善用醫療資源,自然會少比較、少計較。」在生活上,我的確不愁;但在對病人困難傷口的醫療照護上,我卻是「滿懷愁緒,何時能癒,懼鋸鋸。」深怕病人肢體被鋸;事實上,病人面臨截肢的恐懼,並不下於面臨失去生命的恐懼。

一般人以為脆弱的時候需要支持,其實堅強的時候更需要支持。柳絮只要輕風就可以飛揚,但大木頭需要好幾個人才可以抬得動。所以我對於那些看起來很堅強的病人,都會特別關心。多和病人講一句話,雖然只是一句,但是對病人而言,卻是關懷無限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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