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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遠方轉角處,我又看到她。在醫院一直看到同一個人,一再出現來複診,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她這次來是因為泌尿道感染,我問:「臀部還好吧?有沒有怎樣?」

「臀部沒事。」她很高興的回答。

一見面就關心一個女生的臀部,好像有點怪怪的。還好這裡是醫院,到處都充滿著令人難以接受的事,自然也就見怪不怪了。

她今年二十五歲,進出醫院已經十九年。十九年前,她六歲,有一天,媽媽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大發脾氣,打她出氣,竟然把她的脊椎骨都打斷了。後來經過多次開刀治療,放固定器;如果不放釘子,身體會垮下來。從此下半身癱瘓,開始坐輪椅。十九年過去了,她的容貌已經從六歲長到二十五歲;但是,她的身高還是六歲。

她的媽媽很後悔,非常後悔,現在也是媽媽在照顧她,照顧脊椎損傷病人是很辛苦的。因果,是很可怕的,如果十九年前媽媽不打她,她現在早就在上班,回饋媽媽,媽媽也有經濟來源,生活也可以好過一點。說不定她還已經結婚生子,媽媽也可以含飴弄孫,寄樂天倫。這一切,都因為媽媽一怒之下而成了泡影。

脊椎損傷的她造成臀部壓瘡,很難再開刀,群醫絞盡腦汁,想盡辦法把她的傷口關起來,還是束手無策。我接手之後,發現她的傷口極度惡臭,無法以言語形容的臭,臭到不能再臭,根本沒辦法站在她旁邊。

我跟泌尿科郭主任研究半天,問他:「膀胱是否有廔管與傷口相通?」郭主任說沒有,確定找不到廔管。可是傷口一直冒水、一直冒水,是尿嗎?顏色不像;是膿嗎?濁度不像,非常難處理。那時靠非常傳統的方式換藥,先縮小傷口,最後好不容易關起來。

可是第二年,傷口又迸裂了,這次似乎更加棘手,因為能用的皮瓣組織幾乎都被用過了,所以又是另一階段傷腦筋的開始;後來,我好不容易想到用雙葉形的皮瓣,加上植皮手術,終於把這極困難的傷口解決掉了,三年內都沒有復發。

三年後的某一天,她出現在我的門診,笑著跟我說:「我沒事了,最近很好,只是順道過來和你打個招呼,你還是這麼忙。」

傷口關起來之後,她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學校,繼續念高中。這是二十六歲的她第二次進高中。她上一次進高中是二十二歲,那時她以為傷口控制得不錯,高高興興去學校,才去了一天,第二天老師就對她說:「妳的求學精神我們很敬佩,妳的遭遇我們也很同情,可是學校還有其他同學,妳身體這樣發出味道,學生、家長都來跟學校反應,我們實在不願意說這樣的話,但是請妳先處理好身體的問題再來學校。」

她最大的心願是到學校上課,但是因為身體發出味道,她的心願受到最嚴厲的考驗。味道來自她的臀部。她的臀部破了一個好大的洞,雖然當初我把傷口整個切乾淨,轉皮瓣、再植皮,傷口是好了,但是脊椎損傷病人有兩大困難要克服:一是褥瘡,一是泌尿道感染,因為膀胱無力,擠不乾淨,尿液沉積,容易感染,所以進出泌尿科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因此,當我在泌尿科遇到她,當然要先關心她的臀部,她也很高興跟我說臀部沒事,因為只要身上沒有味道,她就可以去她最喜歡的地方--學校;做她最喜歡的事--念書。

她真的很喜歡上學,有一次我在花蓮火車站遇到她,她把行李放在輪椅後面,在月台等火車進站,跟一般旅客沒什麼兩樣。她看到我,很高興,因為終於看到一個認識的人,她用力揮手,「嗨!鄭醫師!」

我有點驚訝,「妳要去哪?」

「我要去彰化。」

「妳這樣一個人可以去彰化?」

「對啊,就這樣。」

「那……妳怎麼過月台?」

「台鐵有服務人員幫我,這裡的人也已經跟彰化那邊的服務員說好,我一下火車,就會有人幫我;而且,火車上有殘障座位。」

「妳去彰化做什麼呢?」

「上學啊!」她越說越開心,「我在彰化讀高中,一所特教學校,寒暑假回花蓮,因為要動手術,我手術一定要在這邊做,我這輩子跟醫院是脫不了關係了。」

她就這樣開開心心,如果我是她,我不知怎麼活下去。她還一個人去彰化,我好手好腳,都覺得從花蓮去彰化好遠,要繞過半個台灣,但是她完全不怕路遠,不怕麻煩。她還告訴我,現在有領救濟金,快快樂樂在做著她最想做的事。                     

我看著她,覺得快樂原來這麼簡單,卻又是這麼的難。一般人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嗎?如果是,能夠很愉快的做嗎?人生大概是這樣: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又覺得很煩,那是痛苦;可以用快樂的心做不屬於自己的事,那是智慧;做自己想做的事,卻很無奈,那是不夠知足;可以用快樂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叫幸福。

原來幸福這麼簡單。在她臉上看不到任何恨意,看不到恨已經很了不起,也看不出一絲憂鬱。人群之中,她不管別人的眼光、不管別人的冷漠、不管別人的雙腳可以站立,她還是那麼輕鬆、那麼自在。我遠遠看去,雖然坐在輪椅上的她矮了別人半截,站立的人群幾乎遮住了她;但是,她的形象在我眼中卻越來越巨大起來,大到我幾乎看不見月台上其他的人,只看到她一個人。

我偶爾和朋友聚會,他們也已經是當爸爸,孩子也都高中、初中那麼大了,我有時聽他們說,孩子是令他們怎樣生氣,我都會勸他們。當然,平時勸別人很容易,什麼「別跟孩子計較」、「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又是什麼「大方一點」、「心胸開闊一點」、還有什麼「用愛管理」、「父子哪有隔夜仇」,一旦我自己那兩個讀國中的小孩惹我生氣,我還真想發飆。但是又不能,只好打棉被或打牆壁發洩情緒;可是怒氣實在難平,有小孩的人,自己一定曉得:怒氣一來,很難控制。

這位媽媽一怒之下把小孩脊椎打斷,造成下半身癱瘓,誰來照顧女兒?還不是自己。家暴問題層出不窮,在社會的角落裡,還有太多太多的受虐兒童需要我們關懷。因果,是很可怕的。你可以生小孩,但不一定有資格當父母。

話說重了,請容我再幫所有小孩說一次:「愛我,不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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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的小辭典

脊髓損傷

顧名思義,即脊髓神經功能喪失,造成感覺、運動及排便功能失常;通常是由於巨大的外力,如車禍、墜落等;有些是由於腫瘤、或血管瘤等因素。由於下半身癱瘓,故最易造成褥瘡及泌尿道感染之併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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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整形世界》


整形名醫鄭立福最真實的故事紀錄!


以巧手補人間遺憾,以愛走過殘缺生命提起整形外科,可能許多人想到的是那個充滿期待和幻想的綺麗世界;割雙眼皮、拉皮、豐胸、抽脂……等工程在那裡悄悄地進行著,滿足人們永不饜足的「美麗」願望;其實,更多的時候,整形外科醫師站上手術檯,任務不是給人「美麗」,而是恢復「功能」。


無論是因疾病或意外所造成的各種傷口,整形外科醫師都會想盡辦法補起來,讓病人重新過著有尊嚴、有品質的生活。擁有一枝生花妙筆的文字工作者王竹語,跟著資深整形外科醫師鄭立福走進了他的整形世界,把鄭醫師行醫生涯中最刻骨銘心的十五個故事一一還原;病人和家屬的掙扎與奮戰、脆弱與勇敢、心灰意冷與重燃希望……等,躍然紙上。


最後一個故事的主角是鄭醫師的妻子,她得了乳癌,手術切除後,鄭醫師親自為她做了十四個小時的乳房重建手術,之後,陪她一步步走過生命中最痛的一段。生命常常就是這樣的荒謬和痛苦,幸好人間有愛,愛,總是可以解答荒謬,膚慰痛苦。

  • 作者介紹

鄭立福

國防醫學院醫學系學士。曾任三軍總醫院整形外科主治醫師、國軍花蓮總醫院整形外科主任,並於加州洛杉磯大學整形外科進修。現任花蓮慈濟醫院整形外科主治醫師、慈濟大學專任講師。

王竹語
著作有《微笑看人生》、《無常看人生》(時報文化),《高科技健檢救你一命》(李超群醫師口述,原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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