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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週四下午要坐火車到玉里慈濟醫院看門診,習慣兩手空空,不會提個袋子什麼的,兩袖清風,自在輕鬆。
 
有一天,一走出花蓮車站,奇怪,好像有東西忘了拿。過一會兒,才猛然想起:「糟了!人家送我的東西忘了拿。完蛋了,人家特地送我的,竟然忘了拿。如果是吃的,那也就算了,可是那是別人的心意。」我趕緊跑到服務台,服務台馬上打給北上列車,說第三車廂七號座位,遺留了一個東西,請送回花蓮車站。東西送到花蓮後,我才又去車站拿。

東西拿到手,我才仔細看內容。是一張裱好的圖:左邊畫著綠葉荷花,右邊題著一首詩:

立志濟世多積福,
大而化之勝恩師。
醫病整形變魔術;
一針見血淚不流。

每一句的第一個字和最後一個字相連,就成了「立福大師醫術一流」。說到大師,我真的不是大師,不過是個小醫師;至於醫術,倒還有那麼一點;關於一流,那是萬萬不敢當。

看著這位病人的用心,我想起為她治療的情形。

她是因為腳趾甲受傷來看我的門診。原來她家裡是開百貨行的,常常搬這個、挪那個,有一次不小心,架上的飲料罐掉下來,打到右足的大腳趾,趾甲跟趾甲床分家,一定要拿掉趾甲。

「我不要拔!我不要拔!我不要拔!我會瘋掉。」她竟然歇斯底里起來。

我淡淡地說:「不拔趾甲,不會好。」心裡卻覺得奇怪:不過是拔個趾甲,有那麼可怕嗎?

「我上一次也是因為甲溝炎要拔腳趾甲,那是我第一次被拔趾甲,我差點哭到死,為什麼那麼痛?比我生孩子還痛!生產已經很痛了,拔腳趾甲竟然更痛?」

我不知道她所謂「上一次」拔腳趾甲是什麼時候,但是她現在說話的表情像剛逃離核爆現場,充滿驚恐。

她第一次被人拔腳趾甲,痛到崩潰,痛怕了。痛的經驗是很可怕的。拔趾甲手術很簡單,但是那種痛,會讓你非常恐懼。不是實際的痛,是你預期的痛,讓你感到恐懼。減少病人的恐懼,是醫師的責任。如果手術會讓病人痛,表示醫生沒有消除病人恐懼。我常常開刀開到一半,病人睡著了,他不是全身麻醉,也可以睡著,因為他沒事做,又不能看報,開刀中喔,只好睡覺。等到睡醒,還問我:

「手術好了嗎?」

「對,手術好了。」

一般人對拔趾甲會很恐懼,不是拔的一剎那,是對過程的害怕。麻醉藥通常要等六分鐘至十分鐘,才會有很好的作用。有時醫生不願意等麻醉藥發生效果,結果打完麻藥後就開拔了,這對病人來說是酷刑。不願意等或等得不夠久,跟醫師個性有關。

我告訴她:「這樣吧,我給妳一個星期考慮,下星期我來,妳看自己情況怎樣,再跟我說。」

甲溝炎不能碰水,生活上很不方便。一週後,她很不甘心走進來。

拔腳趾甲而已,這種手術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對她而言,免於痛的恐懼並不容易。任何人要被拔趾甲的當下,一定會很恐懼;那往往是因為對於「痛」的恐懼,已經大於對「甲溝炎」本身的恐懼。一想到痛就害怕,甚至怕到不敢想,一不敢想,就不敢醫治。醫師要消除恐懼,不是減低恐懼,讓病人心安很重要。

「我保證妳絕對不會痛。」我說,「我一定會先跟病人說,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動作,用意是什麼,對病情會有何改善之處。從現在開始,請妳相信我。」

她完全不理我。我把麻醉針準備好,告訴她:「憋住氣──對抗驚慌──深呼吸──憋氣!」麻醉針頭刺下去,注射局部麻藥。第一針一定會痛,那沒辦法,因為針頭刺進去。

我又問:「好,再吸氣,憋住。還可以嗎?」她閉上眼睛,死命點頭,我再問:「可以喔?再深呼吸,再憋住。可以嗎?可以。」我幫她回答了,慢慢推針,推到底,麻醉藥打完了。

她慢慢睜開眼,深深吸一口氣,問我:「你打完了?」

「打完啦!我就說不會痛吧。」

「現在呢?」

「等一下,等麻醉藥發揮作用。」

    她大概想放鬆心情,隨便找個話題:「你怎麼會選擇醫生做為職業?」

「是醫生這個職業選擇我。」

「你是整形外科醫師,那……你做很多美容手術吧?」

我輕輕一笑,「我猜妳是想問割雙眼皮?拉皮?抽脂?事實上,它們只是整形外科裡的美容醫
學的一小部分,整形外科除了美容醫學,還包括顯微手術、燒燙傷治療、先天及後天性組織缺陷之重建、各種傷口治療、疤痕治療等。」

我看了一下她的腳趾,「痛嗎?」

「還有一點痛。」

「好,那再等一下。」

她表情終於輕鬆不少,跟我說:「你很會當醫生。」

我只有苦笑:「就我這一行而言,這不是讚美。曾經不只一個女病人問我,為什麼女人都把錢拿來整理門面,而不用來整頓大腦。」

「因為那是男人最後注意的地方。」她毫不考慮回答,又問:「有人說,整形手術只是滿足個人幻想,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每個人都會幻想,但是要付諸行動就需要勇氣。最美莫過於自然美。」她頻頻點頭。

我說:「很多人想做美容手術又不敢,考慮了半天:怕說整不好嘛,花錢又受罪;整得好嘛,又怕人說自己是人工美女;更怕有人說,因為年輕整過形,將來只會老得更快,老了會更醜。」

「什麼?年輕整過形,老了會更醜?」

「我不知道,但是整形讓人有自信,這的確是事實。人們想改變自己,我只是幫助他們。整形讓人們更滿意自己,甚至出現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奇蹟。」

「女人當然希望自己是美麗的,我雖然結婚生子了,還是很愛美的。愛美無罪,難道美麗會傷人嗎?」

「不會傷人,會害人。如果妳從小只被稱讚漂亮,妳會錯過很多機會。」

她低頭沉思了好久好久,最後才說:「也許吧,但是漂亮的女生不論在職場或情場上,都比別人有太多機會了。」頓了一頓,又說:「女人再怎麼漂亮,一定要認老,因為就算再怎麼漂亮也會老,歲月不饒人。」

「對,歲月不饒人,皺紋不饒女人。」

她終於笑了一下,「我可以引用你這句話嗎?你應該去當脫口秀主持人。」

「我也想過,後來發現醫學界更需要我,所以我選擇當醫生。」

「演藝圈的損失卻成了醫學界的成就。」

「妳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女人。」

「隱藏自己的智慧需要很高的智慧。」

「的確不易。還痛嗎?」

「不痛了,完全不痛。」

我不喜歡等待,但偏偏世上許多事情就是需要耐心。當你養成耐心時,你已經做成很多事。

麻藥已經作用了,我告訴她,我要開始拔了。拿起一支止血鉗,她一看到鑷子,全身立刻縮在一起。

有句話說「喜怒不形於色」,但是人們對於最恐懼的事,一定會直接表現在臉上。我裝作沒看到她極度害怕的樣子,隨口說:「有一次,有個十九歲的女生來我門診,叫我幫她削骨。她說,她的臉太大了,講手機的時候非常不方便。我覺得奇怪,忍不住問她,臉大就臉大,講手機照講,有什麼不方便?她說男朋友都以為她故意掛電話。因為她臉太大了,每次講手機都會壓到鍵盤。」

她仰頭哈哈大笑,回過神時,我把鑷子舉高,上面多了一塊血淋淋的趾甲。前後不過兩秒鐘。

我叫她手壓住止血,壓二十分鐘。

「我不知道拔指甲可以這麼輕鬆。」她還是略帶驚恐的表情,但是已經如釋重負,大大吐了一口氣。

兩週後,她來複診,送了我一張裱好的圖,上頭還題了詩。彼以詩來,吾以詩往,我詩性大發,也寫了一首詩回贈:

明月星辰似如玉,
畫樓雅作巧比喻。
身無經歷難釋疑;
心慈念善好生意。

她叫甄明玉,好像紅樓夢裡的人物名字。明眸皓齒,其人似玉,我把她的名字「明玉」拆開,成了第一句「明月星辰似如玉」;「畫樓雅作巧比喻」是感謝她這麼用心,做了一首「隱題詩」給我,「隱題詩」就是詩沒有題目,把詩的第一個字連起來,就是題目。「身無經歷難釋疑」是說,她沒有經歷過「無痛拔趾甲」,所以對於第一次被人拔腳趾甲的痛苦經歷,一直無法釋懷。「心慈念善好生意」是因為她家是開百寶行的,所以希望她生意越來越好。

我自己也怕得甲溝炎,因為非常痛,而且別人打麻醉藥未必像自己那麼輕柔。小小一片趾甲,會造成病人如此恐懼,實在令人不可思議。醫院給人的感覺本來就已經讓人不舒服了,病人需要安撫、鼓勵、保證,醫生一定要給病人安全感,降低他的恐懼,放鬆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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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甲溝炎


鞋子太緊,或是穿高跟鞋、尖頭鞋、巫婆鞋等,趾甲床空間會因為受壓迫而變窄;或是腳趾甲沒有剪好,鞋子從外面壓迫,趾甲只好往內長。趾甲本來應該往上長,往內長卡到肉,就是甲溝炎。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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