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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震撼到麻木:找回醫者的初心

王醫師是某大醫學中心內科第一年的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告訴他:「五一三病房患肝癌的病人林先生今晚可能會去世,你今晚要留在病房隨時待命。」王醫師不敢怠慢,晚上值班時每隔十幾分鐘就去探視林先生一次。誰知林先生一整晚都在罵人,罵太太、罵兒女、罵醫護人員,總之樣樣都使他不滿意,人人都不順他的心。到清晨兩點多,他突然大吐血,一臉盆一臉盆地吐,王醫師手忙腳亂地急救,插上各種管子,輸血、打強心針,一整夜彷如戰場,到了早上七點多,病人宣告死亡。急救車上狼藉一片,王醫師也如打敗仗的軍士,拖著一身疲乏,回宿舍休息。然而在床上輾轉難眠,滿腦子都是林先生的景象,他想,「人的死亡為什麼這麼猙獰恐怖?」習醫以來第一次處理死亡的經驗,只能用「震撼」兩字來形容。


身為一個醫師,需經過醫學系七年的漫長教育年限,畢業後至少四至七年的住院醫師生涯仍算是持續教育過程,直至升到主治醫師,才算在一個醫療專科中立足。在這十一至十四年的歲月中,每一位醫師都會經歷不同科別的實習或代訓之經驗,無論在哪一科,也都有病人死亡發生,如內科、外科、婦產科、小兒科、耳鼻喉科、皮膚科、神經科、急診、加護病房等等。從實習醫師到快退休的老教授,每個醫師都有一段心路歷程。


他們在初次遇到自己所醫治照顧的病人死亡時,到底有什麼樣的感受呢?以下是十七種醫者的初心:

一、震撼感

當醫師第一次遇到病人死亡時,儘管表面上仍維持「專業的形象」,一切醫療過程依規定謹慎行事,但內心的澎湃可能久久無法淡忘,產生只能用「震撼」來形容的情緒激動,甚至還會失眠。以下是摘錄醫師的話:

當實習醫師的時候,你接的第一個病人後來發現末期了,真的會讓你銘刻於心,讓你放在心上,你真的會睡不著覺。
如果你自己早期不是很了解這過程,當然就會很激動,覺得說怎麼可能會這樣?怎麼會這麼快就造成病人的死亡?
第一次碰到這一類的病人,會覺得很震撼!

可惜的是台灣的醫學教育中,大都教的是「醫學科學」,年輕醫師的內心震撼,是很少被提出來討論的,老教授們也不覺得這需要被教,「每位醫師都是這樣走過來的!」、「習慣就好了!」,因此「震撼感」的初心,被壓抑、被忽視,一代傳一代,等這一代醫師長大後,又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下一代年輕醫師。


「沒想到第一次離死亡那麼近!」、「因為以前都沒見過別人去世,一下子遇到當然會覺得很震撼!」,大多數醫師在頭幾次接觸到自己所醫治的病人死亡時,會有這樣的震撼感。

二、失敗感

病人死亡,就是表示醫療失敗、醫師無能或疏忽,總之就是醫師的錯!在與疾病奮戰的戰場上,似乎醫師是主將,病人只是小兵。作戰失敗,就是主將的戰略錯誤,是主將的錯。這種想法加給醫師巨大的壓力,有些醫師雖自己能坦然接受病人的死亡,卻又怕病人與家屬不能接受。以下是醫師的表白:

如果說這種病人你覺得應該很有希望會活,後來超乎你的預料,這時候會很難過,如同敗兵之將。

病人如果死了就表示是你治療失敗!第二,當然表示說自己能力不夠,哪些地方疏忽了,或者怕人家批評你沒有做好!

西方醫學科學教育其實是把病人治好為目標,這樣的話就會覺得如果病人治不好是不是就是你的失敗,而病治不好最糟糕的情況就是病人去世。

年輕的醫師初遇病人死亡時會感覺:「沒想到醫學是這般的無能為力!」難以置信醫學也有無計可施的時候,覺得自己能力不夠的失敗感,擔心被人批評做得不好。 

 

我手上有這麼多的武器,怎麼可能說病會治不好!剛開始好失望,表示我失敗了!

三、無助感

醫師是一種「助人專業」(helping profession),是病人與家屬求助的對象。因此當醫師自己也感到「無助」時,教病人/家屬怎麼辦?

資深的醫師慢慢生出生命的智慧,了悟醫學的極限——醫學非萬能;年輕的醫師在教育過程中缺乏生死學及對臨終病人心理與靈性的輔導知能,因而會更感覺無助。以下為三位醫師的表白:

醫師當得愈久,愈發現醫學是有極限的,很多病到現在醫學發展上都沒有可以解決的方法,所以會比較謙卑;就是說醫師不是神,他只是一個凡人而已。

 
感覺那時候面對病人會有很大困擾,因為不知道怎樣去幫助這個臨終病人,精神上怎樣給病人一些支持。

因為我做小兒心臟外科,許多很複雜的心臟毛病需要開刀,我比較沒有辦法得知患重病小孩子們的心理感受,也不知要如何做心理上的安慰。

 

四、無成就感

身為一名醫師,最大的成就來自將病人治好了,或是把病人從死亡的關口搶救回來,這種喜悅會讓終日辛勞的醫師工作有了意義。倘若自己的病人一個個地死去,醫師當然不會有成就感,而且甚至會懷疑自己是否選對了事業之路?以下是兩位醫師誠實的道白:

從他身上你不會看到成就感,我有時候會為自己感到很難過,曾想過那時候怎麼不選擇另一條路!

 
有些醫師不看那些沒成就感的病人,但這對病人不公平。

治療這麼久,卻得到死亡的結果,照顧臨終病人沒成就感,因此有些醫師就選擇不接受這類病人,使得身患重病的病人求助無門,這真是情何以堪!

五、憂鬱

病人治不好,家屬傷心,醫師則要面對病人的死亡,家屬的哀傷,還有自己的壞心情。而且心情的轉換不會這麼迅速,持續的壞心情還會影響到醫師自己的生活與家庭。
 

 

我們都不希望病人死,但無奈的是天不從人願啊!

現代人太忙了,以前農業時代在家等死還有人力照顧,現代久病床前無孝子是事實,在醫院看多了,請個菲律賓籍看護來照顧,兒女久久才來看一次,有時會想他這樣活著也沒有多大意義,但做醫師也沒什麼辦法啊!

七、無力感

醫師是社會的菁英,在台灣的升學制度下,進入醫學系者幾乎全部都是從小到大第一、二名的資優生。因為頭腦好加上勤奮,大概都能心想事成,不知不覺形成自我的「有能感」,相信靠著自己的努力,應該沒有辦不到的事。然而眼前的病人死了,眼睜睜看著他死亡的醫師卻一籌莫展。更痛苦的是醫師明知病人已經來日無多,但病人卻非常信任醫師,將自己交託在醫師手上,這給醫師更大的壓力,因為他不知道要怎麼去幫助病人。醫師能做的很有限,時間也有限,這時「無力感」悄然升起。若所照顧的是兒童,由於國內對小孩子的死亡學研究很少,更覺缺乏知能去了解他們。以下是五段醫師的表白:

人不是萬能的,會覺得都是天注定的。有些東西你真的無法改變,它要朝著某個方向走,你也沒辦法。我覺得滿無力的。

我們會知道他的痛苦,可是不是那麼深刻,因為我們照顧的病人太多了,每個病人都很不舒服,我們知道,可是仍覺得還是無力感。

大小孩很多舉止跟大人是愈來愈接近了,雖然說還有很天真的想法,小孩子的想法……雖然知道要死,但他們的願望和大人還是不一樣的,我也不知道要怎樣與他們交談,怎樣幫助他們的心理。
對病人及家屬臨終與死亡的恐懼,心理及靈性問題覺得很無力,會懷疑自己的能力,覺得自己沒用,對於無法擺脫的命中注定而感到愛莫能助。

我們走這一行的其實看得是很多,經歷愈多愈會覺得無力感……

最大的困難很多病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因為醫學能力還是有限,想幫忙也是愛莫能助,有點力不從心。

八、挫折感

有一位年輕的A住院醫師,熱愛醫學,充滿救世濟人的熱忱。有次治療一位七十八歲患肺癌阿媽,阿媽打化療打得太苦,要求回家,阿媽的兒女也同意她的決定,告訴醫師他們考量以生活品質為重,不想再打化療了。A醫師卻義正詞嚴地說:「在我手中的病人,我絕不准他死亡!你們一定要繼續接受治療。」阿媽兩週後在醫院中去世,去世後化療的藥瓶才從她身上的人工血管拔除。阿媽的家屬恨透了A醫師,因為阿媽的最後人生是在化療痛苦的副作用中度過的,且未能完成她想回家的心願。


A醫師錯了嗎?到底「病人在我手中去世」,會帶給醫師怎樣的感受?

我手上有這麼多的醫療科技武器,怎麼可能說病會治不好。

病人在自己的照顧中,在自己的手上過世的話,對醫師來講是很大的挫折。

我很努力做,有些病人最後還是死掉了,有些病人救不活的,可是家屬也不了解,這會造成醫師最大的挫折。

你把你能夠使用出來的方法都已經用進去了,但這個病人還是沒有辦法照你的意思好起來,這時候就很難過,或是說開完刀以後我覺得做得很好,可是一下子又化為虛無,感覺好像白做了這樣。

病人沒辦法治療,無法滿足病人的期望是最大的挫折。

當花了全力卻沒辦法看出結果的那些病人,我會覺得很難過,感覺以前做的都沒有意義。

想得到的結果不一定能達成,難以相信醫學也有無計可施的時候;原本有救的病人死了,會覺得難過、有挫折感。面對有些對生命仍有很大期待的病人,這會更令人感到傷感。病人在自己手中去世總是種挫折,尤其是又得不到家屬諒解時。

「對生命有很多期待,對活著也有很多的期待」,這種病人是讓我覺得挫折感最大的,也是遇到的時候自己覺得最無力的。因為醫學有極限,這些極限使我無法挽救病人。

並不會麻木不仁,即使現在已經當了資深主治醫師,看到死亡的時候,心裡還是會有一些挫折感。


在早期,年輕的時候認為不能改變病人的選擇,不開刀跑去吃草藥,結果病情很快惡化到無法開刀了,是一個很大的挫折。

 

九、反省與內疚

病人治不好,病人死亡,大家可以怪醫師,但醫師能去怪誰呢?有些心思細密、敏感度高的醫師,常會反省自己或藉此事件反省很多事,如醫療制度、醫學教育、醫學研究等等。惋惜與內疚的感覺常給醫師帶來沉重的負擔。以下是醫師的話:

我會覺得這個病人怎麼被我愈治療愈糟糕,就會懷疑自己的能力,「我這個醫師到底有沒有用,一個病人讓我看從好好的看到後來死掉。」


我是覺得可以再做一些事情。有時候事後回想,去世的那些病人及家屬的反應,我們可以在那時他還沒去世之前,幫忙他更多的。


在感覺上、情緒上會覺得怎麼會那麼可惜,怎麼這麼快就束手無策了,然後就會去想有沒有更好的方法,這個就是推動醫學研究的動力。

我不會麻木不仁,看到病人死亡,會讓我反省,來讓自己心安一點。


病人本來是可治療的,但病人就是一再拖延,我會覺得很可惜,我們的醫療體系是怎麼樣會讓他拖延到這麼遲才來醫院的?


病人不應該死,但是被我開刀開到死,雖然這是病人的命。我又不是上帝,但那個時候仍是我最痛苦的時刻。

十、不忍感

「醫者父母心」,看到病人受苦,真是於心不忍,甚至會產生「既醫不好,又這麼痛苦,還不如早點解脫」之感。醫師對於病人的「慘狀」產生「慘不忍睹」的情懷,所以有時會採取「逃避」的策略,「眼不見為淨」也就不心痛了。當您看了醫師的這些道白,下次再遇到醫師疏離病人時,請勿再批判他們沒有「悲憫心」了。若遇到「久病床前無孝子」的家屬,請個外籍看護,把病人「拋棄」在醫院時,醫師有時會太過參與病人的情緒,甚至產生「敵愾同仇」的同情心,對家屬起了反感,態度當然就不會和善了。在醫院百態中,不只有子女拋棄父母,也有「久病床前無慈父母」的情形,尤以小兒科醫師特別同情脆弱的小生命,常會跟著情緒捲入。以下是醫師的告白:

我就替這個小朋友忿忿不平,那時候,小孩子死掉就像人命不值錢的那種感覺,感覺小孩子真的是不值錢!

不忍心看到病人如此痛苦,甚至有點希望他不要再拖時間了。

有些人會讓你覺得很難過,家屬對他的照顧很不好,他的生活品質也很糟糕,我們看了也滿痛苦的。

看到很多病人都很辛苦,看到病人我也會想說如果今天換成是我自己這個樣子,我的心裡會是什麼感覺?

明知病人死期將近,卻不忍心告訴病人,也不知道要如何告知,而病人或家屬卻一再要求醫師儘可能治療,或是還有心願未了,或是捨不得、放不下,這時在醫師的「不忍感」中,「安樂死」的聲音悄然升起。當然醫師不會真正執行安樂死,安樂死在台灣是犯法的行為,而倫理思辨也不是每位醫師都下過工夫,「覺得病人真是生不如死」的感受會一再地在醫師心中迴盪著:

若治療已無法挽回,徒增病人痛苦,如果繼續做侵入性治療的話對病人很殘酷,我們心裡也不舒服!

他沒想到這段期間是很痛苦的,而他身邊的人也會很痛苦!

看到就是這個樣子,我心裡也會想,這病人或許希望今天晚上就能過世,或明天就能過世。不要讓他和家屬這麼焦慮,病人這樣子,講難聽一點,就像苟延殘喘這種感覺。那種情形給我的感覺是,沒有對誰有好處。對病人本身也不好,對家屬也不好,對整個醫療的成本來講,好像全部都沒有好處。那種情況下,我希望我明天來看他的時候已經安然過世。這跟安樂死的感覺事實上只差一點點了。

看到病人如此痛苦,又不能治好,不忍心他繼續受苦,有點希望他早點解脫,不要再苟延殘喘。若是面對天生畸形或是末期病人,比較不會傷心或痛心,反而覺得對他們是種解脫、結束痛苦;較難過的是來不及救或死得太突然、很年輕的病人。

如果病人癌症末期,或是小兒科先天畸形的小朋友,那樣子的病人,我會覺得死亡事實上對他們是種解脫,可以結束他們的痛苦。說實在對於這樣的病人就比較不會有很傷心或是非常痛心的感覺。比較覺得傷心或痛心的是那種急症的病人,生病才一、兩天,或是送來還來不及救他就去世的。另外一種情形就是年輕的病人,會讓人覺得很痛心、很可惜……

十一、煩躁感及麻木

照顧臨終病人是很累人的,病人、家屬、護理人員會不斷發出求救的呼聲,尤其假日或半夜的值班醫師,遇到有位臨終病人,大概就知道整個值班就沒有寧靜了。病人/家屬因病況危急而心急如焚,最好醫師分分秒秒都在身邊,不能順意就抱怨連連,使得醫師疲累又煩躁,久而久之,同情心、同感心全都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感。

站在住院醫師的角度,照顧這一類的病人會覺得很煩,因為這一類的病人會有很多的抱怨,希望能快點送走就把他送走。


很麻木的,你只覺得他會增加很多負擔,不斷被call(呼叫),不斷被叫過去。

直至年齡與經驗漸長,資深醫師具較多處理病人情況的經驗後,遇到「難纏的病人」時,仍然會煩躁起來。

像我醫師做這麼久,碰到這種膚淺又自信的病人,情緒有時候還是會受到影響,當然隨著年齡愈大,脾氣也好多了,大概起碼都忍得住氣啦,可是偶爾還是會覺得厭煩。

十二、害怕感

醫師會怕死亡嗎?醫師具備專業知識,又見多死亡,是否因習以為常就不再恐懼了?如果醫師也會害怕,那麼他是怕什麼呢?聽聽醫師怎麼說:

病人心理上無法接受死亡的到來。遇到這樣子的病人我心裡很難過,這是我最怕遇到的情況。

做醫師看久了會怕,不知何時輪到自己。


不希望我們醫治的病人是愈醫愈糟。

跟我們自己期望的差很多,和家屬期望的就差更多了。所以心理上會難過也會害怕。害怕家屬會不會怪罪到我身上。

所以醫師的害怕可歸納成下列六項:

(一)病人無法接受自己的死亡;
(二)不知死亡何時輪到自己身上;
(三)由自己醫治的病人,愈醫愈糟;
(四)不能答覆病人/家屬的期望;
(五)照顧臨終病人的知能不足,因而對病人/家屬的助益有限;
(六)因見多死亡而使醫師自己變得悲觀消極。

有些醫師的確會從「他死」反省到「我死」,看多了死亡,不知道何時會輪到自己的親人及自己身上而感到害怕。有一位醫生說:

如果天天去照顧臨終病人你會怎樣,你這個醫師可能會變得悲觀,變得有些神經質,我很怕會變成這樣。

十三、驕傲感

照顧臨終病人也不盡然都是消極的感受,醫師仍會有正面積極的驕傲感,比如說:

(一)將病人從危急的狀態中救回來,或對困難處理的問題成功地做了處理;
(二)良好的醫病關係;
(三)不斷精進自己的醫術,而能更造福病人;
(四)對病人做了一些好事;
(五)長期追蹤同一位病人,獲得病人的信賴;
(六)學習了如何照顧臨終病人,也的確幫助了病人。

當醫師學習到臨終照顧(end of life care)的知能後,他們的感受是:

以前就比較沒有投入,以前對這類病人的處理上比較少花心思、後來做了些學習,現在較有信心去處理、去面對這類的病人,幫他度過這個困難的時期。

只要病人和家屬感到平安、安心,醫師就覺得很滿足,對自己與病人間的良好互動關係感到驕傲,能送病人最後一程感到欣慰。

當我看到病人在家裡過世的時候,在病人方面還有家屬方面,都能夠感受到一種平安。我覺得這樣會從那邊得到很大的滿足。
醫病之間關係,我想台灣沒有一個醫師會像我跟病人之間的關係維持得這麼好,我覺得很驕傲。

為什麼醫師要給病人做急救?明知醫藥罔效者還要救?因為:

能夠把病人從生命危急的狀況救過來,對醫師來講是一件很過癮的事情,而且是成就感立現的一件事情。當他已經快死了,那你用什麼方法把他救回來,這對我們來講是相當有成就感及感到驕傲的。

 

十四、惋惜與遺憾

醫師對每位病人的去世都會有不同的感覺,絕不會「一視同仁」,其差異性在於下列因素:

(一)視與病人之間醫病關係的長短與深淺而不同;
(二)視病人的年齡,特別是對小孩子及年輕人,惋惜感與遺憾感較強烈;
(三)視病人疾病的歷程而不同。若疾病歷程短,如急症來不及救的病人,或生病
才數天、數週就去世,就會讓醫師痛心;
(四)病人不知自己病情真相,沒有心理準備,沒有向任何人表達過自己的想法,
未做交代,就這樣不明不白,糊裡糊塗就死去了;
(五)病人的家庭美滿,許多人愛他,他的死亡會引起親友劇烈的哀傷;
(六)家有幼兒的病人一旦過世,孩子就成為孤兒,會特別令人感到惋惜與遺憾;
(七)中壯年的男病人,身為一家之主、全家的依靠,支柱倒下,整個家庭岌岌可危。

醫師們說:

◎我看到很多病人,對他自己的病情不清楚,最後那段時間他沒有心理準備,也沒有機會對誰表達過他最後臨終的時候有什麼想法,這樣子我會覺得遺憾。
◎就看他的病情,如果他還很年輕,死掉就很可惜,如果他是久病纏身,那事實上也就覺得這是一種自然過程啦,不會有什麼感受。
◎如果這個病人還很小,剛出生就開刀,死了,我會覺得讓病人的家屬解除一個很大的負擔;如果病人已經八、九歲,然後得到一個肝癌,開完刀以後,過了一年才死亡,我覺得這樣對家屬來講是很大的哀傷跟失落。
◎急性和慢性疾病,家屬處理的態度和心理是不一樣的。急性家屬的壓力比較大,醫師的壓力也比較大,好好的小孩子突然死掉了;那慢性已經磨到最後,他已經漸漸接受他的病無法治,最後大家都會接受了。

至於對年老力衰,又久病纏身,或經年臥病在床的病人,醫師就會覺得死亡是一種自然的過程。

十五、矛盾感

醫師在面臨醫療抉擇時也會發生兩難的困境,以下是醫師的矛盾之處:

◎我是覺得可以再做一些事情,有時候事後回想去世的那些病人及家屬的反應,其實我們在他還沒去世之前,可以幫忙更多;如果生前我沒有幫他,就會覺得懊悔。但後來又會覺得即使幫忙他,症狀還是沒有解除,延長生命還是那麼痛苦,這樣我們幫他是不是反而不好。我現在思考的是,如果我能幫助他,讓他還是多活那幾天,但過得很好,不要那麼痛苦,這個忙可以幫;但是如果症狀很不好,過得很痛苦,那這個忙要不要幫呢?這就值得考慮了。


◎病人死了當然會很難過,但是如果你要把他的事情一直放在自己身上的話,我想你的壓力會很大。你說你要裝做麻木不仁,其實很困難,會有一陣子不舒服,但是你再回過頭來想,他既然活得這麼痛苦,倒不如趕快走,可能也是一種解脫吧,若能朝這一點來想,大概你的心裡會比較平靜。但留在世上受苦或死亡解脫,兩者還是讓我產生矛盾感。

十六、倒楣感

台灣的醫療生態,有一個特別的現象,即PF(Patient Fee)制度,就是主治一位病人就分到一份的報酬。許多私人醫院的醫師底薪很低,全靠診治病人的多寡而定總收入,也因此可能並非醫師專長的科別,卻抓著病人不放,不轉診給其他專科醫師。例如胸腔外科的醫師為肺癌病人開完刀後,一般而言,應該轉診給腫瘤內科做化學治療,或轉診至放射腫瘤科做放射治療。但若外科醫師不轉診,將病人留在外科做化療等等的內科治療,就可以繼續分得PF。當然有些情況是因醫病關係良好,病人對原來的外科醫師非常信任,自己不願意換醫師。但以醫學專業的立場,「隔行如隔山」,在醫學急速進步的現代,每一個專科都有日新月異的知能,一位醫師不可能科科都精通,還是轉給專家較為妥當。


病人還在治療階段時,不同科別的醫師或仍繼續診治這位病人,但一旦病情惡化進入臨終期,原來的主治醫師或缺乏照顧此類病人的知能,或缺乏時間,就將他轉給腫瘤科或其他科別;已病入膏肓的病人誰也不想接,若接了,只好自認「倒楣」。醫院中的「人球事件」絕不只有「邱小妹」而已,時時處處可見一些無法救治的病人被當成「人球」,病人及家屬那種求助無門,「呼天不應,呼地不靈」的絕望真是情何以堪!因此當台灣的「安寧療護運動」自一九九○年興起後,此類病人真是有福了,那些被別的科及病房視為「頭痛人物」的病人,卻被安寧療護團隊視為「寶貝」,病人轉到安寧病房後,被當做皇帝或皇后般地侍候照顧,直至呼出最後一口氣。然而有些被當成「人球」的病人也是法律糾紛的來源,當醫師遇到法律訴訟時,只有自認倒楣。

◎最大困擾大概就是醫療糾紛。若碰到病人沒有成功醫治,家屬沒辦法接受,這是最大的困難,我想外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了,很倒楣。


◎真的被告的話,你第一個感覺就是荒謬,為什麼他要告我,病人的命如此!我真倒楣,但也無可奈何,他告我就告吧!

十七、無言與逃避

一九六○至一九七○年代,美國有多項研究「醫師為臨終病人所花的診治時間」。研究助理拿著馬錶終日待在病房中,計算醫師查房時進出每位病人病房的時間,結果皆指出同樣的發現,即:醫師在每位病人床邊診治的時間,以臨終病人為最少。研究還發現一個有趣現象,有些醫師查房時甚至會刻意繞道臨終病人的病房,等全病房查訪完畢,藉口有其他事而逃過面對臨終病人的尷尬。為什麼醫師會這樣?他們的苦衷是什麼?這位醫師表達得很清楚:

◎碰到病人快要死,或是醫學上沒辦法做什麼的時候,你就變成說不知道怎麼辦,不知所措,最後就眼不見為淨,因為當你不知道要做什麼的時候,就會有這種心理上的逃避,或者你想去幫助他卻不知道怎麼幫忙。

因為不知要怎樣幫助病人,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所以逃避為上策。這也就是為何安寧療護的醫師需要特別的教育訓練,使醫病溝通能順暢,能言之有物,能命中病人所需,醫師也永不放棄病人,永遠可以為病人做些他所需要的事。
醫師似乎講什麼話都不對。遇到病人無法接受事實,會覺得難過而害怕碰到這種情形。

◎病人心理上無法接受死亡的到來。遇到這樣子的病人我心裡很難過,這是我最怕遇到的情況。

以上就是十七種醫者面對臨終病人的初心。一般人只同情病人與家屬,但其實剛踏入臨床的年輕醫師也是那麼難為啊!

 

 


難過、難過、難過啊!又有誰來體諒醫師的難過呢?聽聽醫師怎麼說:

會相當憂鬱,因為你也要讓家屬能夠接受。
 

一些刀開不下來,拿不下來,癌細胞已經擴散了,開了以後又關起來,不能開了,你就會覺得很難過,病人多挨了一刀,他沒有辦法得到好處,你又看到一些你不想看到的事情,然後你又想到這個病人可能一直走下坡,這些都會讓你心情一陣子不好。

 
尤其醫病關係良好,深獲病人信任的醫師,壓力很大,有時會感到沮喪,懷疑自己行醫的意義。


壓力很大,病人很信任我,我壓力很大!會相當憂鬱,有時候會為自己感到很難過,你會覺得怎麼選了這一行啊!

六、無奈感

沒有一位醫師會希望他的病人因病治不好而死去,但病人的命運並非操控在醫師手中。在病人大限已到時,醫師從專業知識判斷病人必死無疑,其倫理素養又告訴他為了讓病人少受痛苦,不必再使用高科技的醫療武器去折磨他,無奈家屬堅持繼續急救,醫師只好為了家屬心安而加給病人更多的痛苦。一位醫師說:

有時候家屬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一定要醫師急救,怎麼跟他解釋溝通,他們還是堅持要救到底,遇到這類家屬的時候真無奈,只好犧牲病人的福祉了。


看來全民的生死教育很重要,當這類家屬遇到自己臨終情境時,不知是否會做同樣選擇?


醫學的極限就是命運吧!不希望病人死,但有時候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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