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一直認為他的名字沒有創意,不能讓人刮目相看,於是自己作主起名叫做「斑點狗」,但是沒有人叫他,他自己也忘記了這個很酷的名字,只有我還記得。
他和大多數孩子一樣和風一起慢慢長大,到了六歲,仍然沒有表露出任何成為天才的徵兆。他不喜歡吃梨,自然沒有讓梨的故事;家裡只有一個小小的金魚缸,根本沒有砸破水缸的機會;對唐詩宋詞的愛好比較特殊,他一直固執地認為,孟浩然就是幼稚園小班的那位女老師。他常常充滿期望地說:「媽媽將來可以當員警,奶奶將來最好也當員警。」我們在他的眼裡還有許多美麗的未來。日子就像春天一樣快樂平凡地過,直到五月末的那天早晨。
鬧鐘響的時候,我立刻像往常一樣起身。今天要快一些,因為斑點狗要參加學校校慶綵排,給我安排了化妝任務。
我忽然感覺手沒有了力氣,仔細看看,手在,連一片指甲也不曾少,薄薄的絲襪在手裡打轉,怎麼也套不上,手指捏不住襯衫的鈕扣。我假裝輕鬆地叫醒了熟睡的兒子:「大俠今日遭人暗算,全身都沒有力氣,請你幫幫忙吧。」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瞇著眼幫我穿好了衣服。我下床時突然間失去重心,感覺腳軟綿綿的,似乎腳也不存在了,定定神,慢慢走到盥洗間,讓我大吃一驚地是,居然怎麼也擠不出牙膏來,我的手好像變成紙做的,成了假的,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我懷疑是不是在做惡夢,想捏一下自己看疼不疼,但無論是左手還是右手,都軟綿綿的不肯配合,只好作罷。
在兒子的幫助下,我艱難地完成了洗漱,握著他幫我倒的牛奶,手抖得喝不到口中。我沒有叫他幫忙,他正在給自己化妝,穿上演出服後,他對我說:「我先送你去醫院,再去演節目。」我看著他臉上拙劣的化妝,彷彿是紅孩兒洞裡跑出來的小妖怪,穿著歪歪扭扭的演出服,簡直就是一個小丑。可是,我只能默默地惱著卻無能為力,因為我整個人像一團正在融化的霜淇淋。我扶著沙發慢慢地站起來,「你去幼稚園,我自己去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要我通知家人,我手指連電話的按鍵也按不下去,同時也無法再站起來,我像被風化了那樣,一寸寸地成了粉末,只有頭腦異常地清醒著,絕望的感覺潮水般淹沒了我的全身。這時候,我能通知到的家人都在很遠的地方,除了幼稚園裡的斑點狗。
我躺著,接受醫生的反反覆覆的檢查,醫生確診我為格林-巴厘綜合症(GBS),可是我仍然奢望著,這只是一個惡夢,一會兒就會醒來,我安慰著自己。
老師帶著斑點狗趕來 了,他穿著演出服,臉頰塗得鮮紅,眼圈黑黑的,手裡拿著一枚香蕉,站在我的床前。我已經感覺到說話沒有了底氣,聲音是從來沒有過的軟弱,甚至不能抬起頭來。 他站在老師和醫生中間,看上去是一個小小的小不點兒,他沒有哭,只是看著我。醫生指定了陪床的人,他拿著香蕉推開所有人,安靜地坐在我的床邊: 「我要留在這裡,我不放心你們照顧我媽媽。」他化了妝的臉很像一個女孩子,只有英挺的眉毛讓他像個有主見的男人,他離我很近,我聞到了他身上兒童潤膚霜的味道,這氣味讓我在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很快就能回家,讓我找到了一種安定的感覺。
以後的日子裡,我不停地轉院,去了很多能去的醫院,接受了很多的檢查和治療,最後又坐著輪椅回來,只有在做夢的時候,我又回到從前,享受著行走自如的感覺。現在,我變成了每時每刻都要別人幫助,卻又在任何時候都是脾氣最壞的病人,我憎惡著現實,憎惡著自己。
這時候,斑點狗守在我旁邊,我不耐地要他走開,他堅持要餵我吃藥,我煩躁地說:「你太小了,知道嗎?你還要人照顧呢!」這時,我看見他睫毛下面兩大滴淚閃來閃去,墜著卻不肯落下來,彷彿那淚也怕碎了似的。我氣得發抖,用眼神命令他出去,他看懂了,也順從了,在他輕輕帶上門的那一剎那,我的淚滾滾而下,我知道生命真的是太重太重了,已經壓得我抬不起頭。
過了很久,他再度推開了門走到我面前,他硬硬的、倔強的頭髮上好像上了髮膠。他穿著爸爸的西裝,衣襟拖在膝蓋下面,單眼皮的黑眼睛,長長的脖子,領帶看上去像條絆馬索,但他的每一個釦子都釦得齊整,領帶也打得很像樣子,他平靜地說:「媽媽,你現在看清楚了嗎?我是大人。」
也許我真的沒有發現,他居然能做很多事情,給我餵藥、梳頭髮、洗臉、洗腳、扶著我慢慢地學習走路。
我那時動不動就做惡夢,常常會在深夜裡驚叫,每 一次都是小小的斑點狗,把檯燈打開,叫醒驚悸中的我,昏黃的燈光裡,他的臉看上去很平靜,小小的手,為我拭去額上的冷汗,給我蓋好被子,不停地對我說:「不 怕,不怕,我在這裡,媽媽不要害怕,有我在!」
可是,我的病情就那樣不好不壞,彷彿要永遠這樣。
那天,他在電話裡對別人說:「我媽媽已經好了,她能走路了,也能做飯了,她每天都帶我去公園裡划船。」
這惹惱了暴躁的我,憤憤地罵了他一頓,怪他向別人撒謊,他站在我身邊,沒有爭辯也沒有流淚,我使勁地推了他一下,叫他走開。這時他忽然流下淚來了,大叫起來:「媽媽你快好了,你已經有力氣推人了!」我,愣住了。
午睡中被一種很輕的聲音驚醒,原來兒子正在自言自語。他用了極低的聲音說:「媽媽已經好了,媽媽會走路了,媽媽每天都帶我去公園划船。」
我躺著沒有動,他用了祈禱的聲音低低地,一遍一遍地說著,數不清說了多少遍,那麼專注、那麼認真、那麼固執,好像要一直說下去。
西方那個遠遠的上帝會聽到他的禱告嗎?東方那個蓮花座上的慈悲女人會聽得到他的禱告嗎?
我微微張開眼,他將玩具兵擺放在自己面前,拉出一個很神氣的兵說:「你是院長嗎?為什麼還不把我媽媽的病治好呢?」
「我已經用了最好的藥了。」
「你一定沒有用,要不我媽媽早就好了,請你一定要治好我媽媽。」
他又拉出兩個兵來:
「你是醫生,你是護士,你們為什麼不趕快治好我媽媽的病呢?你們說吧,想吃餛飩麵還是想吃板刀面?」
那兩天電視上正演《水滸》,這正是張衡威脅宋江時說的話,我忍不住想笑,忍住了之後,又覺得想哭。
「你別急,你媽媽就要好了。」
「求求護士阿姨,求求院長叔叔,求求醫生叔叔,求你們,求求所有的醫生,快給我媽媽治病吧。」
他累了,卻總是不肯好好睡下,他獨自一人做著遊戲,做著媽媽會好的美夢,他在求一切他認為有能力、有愛心的人,他相信這些力量,而我也相信著他的力量。
於是,我學習走路、學習吃飯、學習穿衣服,在三十歲以後,我學習著在三歲就掌握,卻在一場病中失去的本領。
學會刷牙的時候,我有一種滿足;能夠洗臉的時候,我有一種驚喜;一個人蹣跚地走在路上,看見大片大片的野菊花,把路兩邊都染成了深紫色,我更是湧起一種異樣的幸福。請原諒這個太容易滿足、太容易驚喜、太容易幸福的人,因為她體會了失去一切時的艱辛,所以現在,她活在一種真實的快樂裡。
我的孩子總會緊緊地跟在我身後,如同一個不放心的大人,看著一個小孩子出門那樣,在後面悄悄地看著我,看我會不會跌倒,並時刻準備著攙扶我。
在那些漫長的日子過後,他終於放心讓我一個人出去了。
你不得不承認他真的贏了,也許他根本沒有把這當成一場戰鬥,只是他很投入,投入到結局贏了都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所以他才會贏。
到現在,他仍然是沒有什麼特長的孩子,像大部分孩子一樣,會淘氣、會惹禍、會哈哈大笑,有時候會害羞,會在你想讓他表現的時候,說出一句讓人顏面掃地的話,因為他不知道,大人的面子有時候要小孩子來支撐。
他從來不覺得他遇到了什麼,那一場風浪沒有讓他老成起來,也沒有讓他特別懂事,或者在別的方面有了什麼感悟。好似一場風一場雨,來了就來了,去了就去了,沒有驚心動魄,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若狂。他太小了,就讓他渾然不覺吧,也許這才是對的。
生命裡有許多的東西,而他有他的,我有我的快樂,我們在戈壁遇到一場意想不到的風暴,那些沙塵暴或許驚嚇了成人,在孩子眼裡卻是風景。在塵世裡我們相遇了,並且成為一家人,成為互相依靠的朋友,就這樣夠了。
摘自:家有中等生
作著:劉繼榮,女,自由撰稿人,現居住於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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