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與地之間揮灑自如

文/小野

我上了捷運，發現還有一個空位，我坐了下去，這一趟路程有點遠。我的身旁坐了一個很年輕的女子，以她的年紀來說，應該是玩著手機裡的遊戲，但她拿著一張釋迦摩尼佛的小畫像和一個小小的計數器，唸著「阿彌陀佛」。她挪動了一下身體，唸經的聲音變得更輕。

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我腦袋裡跳出的第一個問題是：「年紀輕輕的，怎麼會活得那麼不安和焦慮呢？」我對宗教並沒有成見，只是對於人的深層心理狀態很感興趣。車子向前奔馳，如同我們每個人漸漸會老去的生命。我閉上眼睛，腦子裡跳出兩個字來：「相信。」

我想起一個年輕的女學生。有一個從重慶大學來台灣當交換學生的女學生曾經對我說過一番發人深省的話。她說來到台灣後，發現台灣人最珍貴的特質是：「台灣人還相信一些事情，例如宗教，例如愛情，例如人性，例如夢想……。而我們是什麼都不相信的，唯一相信的是錢，大家只相信錢能買到一切人生想要的東西。這種心態很恐怖吧？」永遠記得說這句話的大學女生，瞪大雙眼一臉憂心的模樣，我心想，還好中國大陸年輕的一代，還有不少像這樣的覺醒者，他們知道社會的問題出在哪裡。在我上課的過程中，她是最認真聽課的學生之一。

我的爸媽來自福建西部的客家山城。媽媽從很小便是虔誠的佛教徒，爸爸是個只相信自己，只膜拜自己祖先的異教徒。由於爸爸的強勢作風，媽媽也只能在她自己的生活小範圍內進行個人的信仰，包括每個月定時吃素，但很少去廟裡進香拜拜。和許多閩南人固定的宗教習俗比起來，我們活在沒有什麼傳統信仰的氣氛裡。爸爸凡事都抱著懷疑的態度，從來不相信算命，他認為那只是一種心理治療，他做任何事情都不看日子，認為命運是靠自己創造的。他也從沒認命過，他強調他這一輩子都在和老天爺搏鬥，他時時刻刻都活在不安焦慮中。

基本上，他不相信天命，也不相信人性。雖然他活得很積極，工作也很認真，但他的出發點好像不是對人世間的愛，而是恐懼，甚至是恨。所以當他閉上眼睛那一刻，我對他說的話是，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疼愛他關心他，當他摔倒在路邊時，還是兩個路人將他抬回家的。我告訴他，要他相信，其實他是活在一個有愛的世界。

在一次老朋友的聚餐中，當大夥都喝得有幾分醉意時，我忽然對這幾個老朋友提出了從來不曾問過的問題：「你的人生活到此刻，朋友，你還相信什麼？」一個在生意上很成功的商人，毫不猶豫的回答說：「我相信朋友。只要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朋友開口向我借錢，我會捧著現金送過去。許多朋友沒有能力還我，我就算了。基本上我對友情這東西，從來沒有失望和幻滅過，我靠著這個信念闖蕩江湖。我也因此得到不少貴人相助。」

另一個也是事業有成的朋友大聲說：「我最相信親情。我從小就是相信媽媽的愛，我才能夠離開窮鄉到大都市打拼，只要媽媽還在家鄉，我就覺得安全實在。可是當我媽媽走了之後，我就再也提不起勁過任何事情了。」他說著說著，竟然哽咽了。這時他們反問我說：「那你呢？你相信什麼？」我笑著說：「基本上我對人是不懷疑的，不論親疏一律坦誠相見。或許，這也是我的致命弱點。可是往往最弱的地方也是最強的地方，我必須這樣相信，我才能活得快樂活得瀟灑。」

我的目的地到了。就在我站起身來的那一瞬間，我赫然發現坐在我身邊的這個年輕女子其實是懷了身孕的。或許，她默默的唸著「阿彌陀佛」是要安頓自己的身心，或許，她是想藉此讓尚未出世的孩子得到平安。或許，她是盼望這個小生命未來是能「相信」什麼的人吧？下車那一刻，我忽然好感動，因為我的女兒也正懷著小生命。我希望這個小生命將來也是個能相信什麼的人，藉著相信，才能繼續開展未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