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莊佩芬病床邊,對她笑了一下。旁邊一位她的朋友,拿起床頭的紙筆,寫下:「我們兩個都是聽障人,請多多關照。」我用手語打「我會手語,妳們放心,我會來幫妳們。」莊佩芬看了以後,馬上笑了。對聽障人士來說,有人可以溝通,本來就是件愉快的事,更何況是在醫院。

得到胃癌的莊佩芬,已經做了半年化療,有時仍須抽腹水,每當醫師來抽腹水,她痛到緊握拳頭,那種緊張、懼怕又痛苦的程度,好像手掌都快要被掐出血來。每次看她抽腹水時,雙拳緊握的錐心之痛,我的心好像也被掐著。

跟她的互動一直都還不錯,這小女生很甜美,很勇敢,剛開始的時候都會配合,可是到最後化療階段,非常痛苦,她就不願意配合了。一位護士告訴我:「莊佩芬不吃藥,她當著你面把藥吞下去,可是一下子就放在手裡面,把藥丟掉。」

為了求證護士說的話,有一次我親眼看著她吃藥,她拿起藥丸,放進嘴裡,喝一小口水,頭往後一仰,把藥丸吞下。其實她偷偷把藥放在手裡,再趁我不注意時,偷偷丟到垃圾桶。

我真的有點生氣,用手語打「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有我的理由,妳不要管。」

「什麼理由?」

「我覺得吃藥沒效,而且住院那麼久,我也煩了。」

我打手語的力道增強了:「醫生都想救妳的命,為什麼妳這麼不愛惜妳自己?給妳吃藥妳還把藥丟掉?那妳乾脆都不要吃,回家等死算了。」我越來越生氣,手勢力道也越來越強,臉色也越來越沉,「妳忽略身旁關心妳的人,忽略妳的小孩,妳的孩子還那麼小,就算妳不為自己,也要為小孩想想。」

我從來沒有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對病人說話。一看到我提醒她要為自己小孩的未來多想想,她哭了。認識她這麼久,她第一次掉眼淚,她的媽媽曾經跟我說佩芬很堅強,從來不哭,即便是做化療也不哭。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激動的用手語跟聽障人溝通。從那次以後,莊佩芬就願意配合了。

這天早上,我跟蘇足師姊來到病房看她。病房裡,先生和兩個孩子都在,先生也是聽障,但兩個孩子完全正常,而且也會用手語溝通。

蘇足師姊對莊佩芬打手語:「我可以像媽媽一樣的愛妳,妳來到這裡不孤單,可以放心讓醫生治療。」

「我不想活了。」莊佩芬以略帶疲憊的表情、有氣無力的比手語,但我跟蘇足沒有懷疑她說這句話的真實性。

我們互看一眼,蘇足的表情嚴肅起來,加強手語力道:「你的生命還不該結束。你是自然的生到這世界,也要自然離開這世界,這就是人生。你千萬不能有輕生的念頭,要勇敢面對。」

蘇足又對先生打手語:「我會一直鼓勵你,所以你也要幫忙加把勁鼓勵你老婆。」轉頭跟在病床邊的孩子說:「要為媽媽加油,要跟媽媽說我愛妳,還要寫卡片鼓勵媽媽,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莊佩芬看著蘇足的活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蘇足略帶嚴肅的表情一下子轉為柔和:「病,這個字,怕心情好的人,心情好,它不容易入侵,病情就不容易走下坡;如果妳心情不好,病毒很容易為所欲為,因為它吃定妳,希望讓妳快點垮掉。」

我端起粥,要餵莊佩芬,她搖搖頭。

這下該我嚴肅了,「回答我一個問題:妳的孩子不吃飯,妳會不會難過?」

「會。」

「妳不吃飯,妳的先生和孩子、還有我、蘇足都會難過,妳把它當成藥,當成良藥,這樣比較容易吃下去。」

「我自己吃吧。」莊佩芬接過粥,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了。

蘇足又打手語:「雖然一個健康的人要有無常觀,但不要一直想到死。死只是佔我們一生中的一天而已,沒有什麼。所以我們不要去想以後我們能活多久,要把握當下,想想怎麼過會比較快樂。」

「我這樣,還能怎麼快樂?」

蘇足往前站一步,「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妳一悲觀,身體抵抗力也變弱了。不要再去想以前,也不要去想以後,因為活在人世間,不管上帝也好、菩薩也好,就是要妳把握當下,把握現在。珍惜妳能跟丈夫、小孩相處的日子,就這樣。」

莊佩芬似乎慢慢意識到,她跟家人相處的日子好像不是很多了。

這天傍晚,我來病房,莊佩芬正熟睡中。我靜靜坐下來,她睡的很安詳,不知睡夢中的她,是否無痛無憂?我想起莊佩芬的一生,很多辛苦,很多委屈,似乎只有在睡夢中,才能享有短暫的幸福。如果她的夢中比現實還要無憂,她會寧願留在夢中嗎?如果是我們,如果我們的夢比現實無憂,我們也會願意一直留在夢中嗎?

一個瘦小的身影把我從思慮中拉回現實,莊佩芬的先生來了,我看著他,「你今天比較早。」
先生手語打得極快,「反正沒事,我就過來了。自從佩芬生病後,我就無法專心去做我的雕刻,所以都是靠以前存的錢過日子。後來她越來越嚴重,我就把工作辭了。」先生看了熟睡的佩芬一眼,「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我現在只想多陪她。」

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殘缺人生裡,永遠有最令人動容的完整生命體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先生靦腆的笑了:「我跟她是學長學妹。從認識到結婚,很辛苦;結婚以後,也很辛苦,我們聽障人就業、就醫、做什麼事都很辛苦,尤其是生病,真的很辛苦。」

「我知道,我在醫院擔任手語翻譯,很能體會你們的心。」我看了熟睡的佩芬,「她真勇敢。」

「她的確勇敢。我老婆做到了,做到一個女兒應做的孝順,做到一個媳婦應做的賢慧,還有,她也做到一個好太太,一個好媽媽。」

我仔細看著先生,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特別驕傲,也沒有閃爍異樣的光彩,我們用手語溝通,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他向我傳達的意念卻更令我震撼,強度遠遠超過一般正常人。我說:「大家都看到了,她做得很好。」

先生說:「雖然她很痛,常常痛到不想活了,可是她一想到連不相干的人,不管醫生護士,都對她這麼好,她就勇敢走下去。有一次,當我在餵她吃飯的時候,她告訴我,其實她吃東西已經吃不出味道,可是她一直笑嘻嘻的,只是為了讓妳們志工安心。」

我知道這一對夫妻正在對我「無聲的說法」,他的態度很從容,太太得了癌症,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心境,看似容易,其實最難。我每次在醫院跟這樣的病人家屬互動,都使我再一次學到更謙卑去面對生命。我當場稱讚他很了不起,是一個了不起的丈夫。因為我知道結婚前莊佩芬勸他不要喝酒,他為了娶她,把所有喝酒、檳榔、抽菸的壞習慣都戒了。他知道莊佩芬很愛乾淨,所以他把家整理得非常乾淨。莊佩芬就算是生病,也把自己打理的很乾淨,她真是一個愛乾淨的人。

先生告訴我:「佩芬剛生病住院的時候,那時我還沒辭掉工作,每天一定來幫佩芬整理乾淨。親戚朋友都問我說,工作那麼辛苦,為什麼又要來幫佩芬整理,佩芬雖然生病,她自己也會弄得很乾淨。那我就會回答說,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

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這句話令我覺得非常感動,聽障人比一般人更能體會肢體語言的重要,也比一般人更會運用肢體語言;他常常牽著老婆的手,然後用手語說「愛妳」,我們一般人表達感情較為含蓄,很少這樣。

我告訴他:「兩個小孩都有來看媽媽,還會寫卡片祝媽媽早日康復,大兒子比較皮一點。」說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看著孩子畫的卡片,想起佩芬昨天跟我說的話,於是告訴先生,「佩芬從怨恨沒有人了解她的心聲,到她能夠感受到她被尊重,不會被人叫啞巴,這段歷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說,被稱『聽障人』跟被人叫『啞巴』、『聾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所以佩芬跟我說她真的很高興。」

先生說:「雖然她是聽障人,可是來到你們慈濟,沒有人看不起她,也沒有人排斥他,而且佩芬告訴我,來醫院以後,覺得自己好像變成會說話的人,所以她從此沒有去怨恨任何一個人,也沒有再哭過。」

我頗為驚訝:「她覺得來慈濟醫院以後,好像……會說話?」

先生輕輕點頭,靜靜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佩芬甚至還跟她媽媽說,萬一走了,孩子就請媽媽多辛苦了。有一次,佩芬還跟我說,如果我將來要找對象,要找一個能疼惜孩子的。我聽到這樣,難過到不知該說什麼。」過了一會,先生又說:「我當然知道孩子會很懂事、很乖巧、很孝順的。但我總覺得她不該走,孩子還這麼小,孩子別無選擇,就這樣沒有媽媽了。師姊,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一個愛孩子的。」

我也不知道。我沒有答案。有時候,我覺得解決問題不一定需要答案。生命的深度永遠大於我們自己的深度;又有些時候,我覺得就算有答案,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然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不要刻意去找答案,存著一顆好心,碰到好因緣,自然可以成就好事。

佩芬依然無聲的熟睡,我跟她丈夫繼續無聲的溝通,無聲世界也許比有聲世界包含更多的意涵,更難解讀,更需要一顆最細膩的心慢慢體會。

告別式那天,很多聽障朋友都來了,他們打手語說:「我們都很尊敬你們這一群志工,也很愛你們的醫護人員。因為我們生病時,沒有像莊佩芬受到這樣的尊重。其實,如果我們生病,我們會很煩惱,因為有溝通上的問題。」

我也打手語:「佩芬有你們這群好朋友,一直是她生命中的財富,社會還是處處有溫暖的。」
「這點我們知道,有時候不是別人不理我們或是很冷漠,而是他們不懂手語,很多誤會就從此而生了。」

我聽了好難過、好感慨,我們正常人互相溝通,都會溝通不良,產生誤會,更何況跟聽障人溝通,是不是更容易產生誤解?我們因為溝通不良,受了點委屈都會抱怨、想罵人了,而聽障人比我們更容易受到委屈,而且有苦說不出,他們要向誰抱怨呢?

先生看著孩子,孩子忽然問爸爸說:「爸爸,你為什麼要把媽媽放在箱子裡面?」

阿嬤聽到這句話,哭得坐在椅子上。我輕拍她的肩,「來,我們來念佛,大家用誠意來祝福佩芬。」

於是我們開始念佛,結束之後,一位年輕人問我:「佩芬聽不到你念佛啊!」

我告訴他:「捨此投彼,死就是另一階段生的開始,她現在已經到別的地方,所以她聽得到。」

阿嬤走過來對我說:「佩芬往生以後,我有打電話給妳,妳沒有接到。」

「妳想跟我說什麼?」

「我很想妳。」

我心情一激動,差點落淚,「這樣啊,是不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沒有。我真的很想妳。」

我緊緊握住阿嬤的手,阿嬤說,「佩芬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用這樣的愛在對待。一直到最後那一刻,佩芬還是笑笑的。」

「她安心走了,讓我們祝福她。」

兩個小孩也來我身邊,我說:「如果想媽媽,就更要好好讀書,媽媽雖然不能講話,但是她真的好愛好愛你們,媽媽是很好的人。」小孩看著我,好久才點點頭,我又說:「如果想媽媽,就看大愛台,媽媽最喜歡看大愛台,知道嗎?」兩個小孩用力點點頭。

如果有一種語言能被所有的人聽見、被所有的人說出口、甚至被所有的人看見,那種語言就是愛,愛是世上最美的語言,擁有它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運。(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謝靜芝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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