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王竹語


站在床邊,看著斯文清秀,眼神明亮,十分俊美的他,實在有點難相信他是殺豬的。

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兒,這我並不驚訝,令我驚訝的是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朋友。

護士來換藥,我刻意迴避,但沒有走遠,他大概以為我已經離開了,開口就是一連串的三字經,後來不再罵,取而代之是一連串嘶吼,因為那傷口實在太痛了。

護士離開後,他立刻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搞什麼?開什麼刀?越開越痛。我要打止痛針,叫人給我過來。」病房內的其他病人似乎已經熟悉他換藥之後的大叫,感覺就好像這個人根本不在病房內似的。

沒人過來。

沒人過來,我過去。對他說:「剛剛我看到傷口,很像切開的豬肉。」實在太像了,所以我忍不住告訴他。

他嚇到了。

他一定以為我過去看他,會說一些安慰的話;所以他楞了一下,對於面前這個志工並沒有溫柔的安慰,有點訝異,但這種訝異只是一閃而過,他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怎麼可能像切開的豬肉?別的不講講到豬肉幹嘛?」

「因為我以前也是賣豬肉的,我一看到你的傷口,馬上聯想到以前攤子上那些切好的豬肉。」我當然也怕他一不高興之下,叫我別說了,但我越害怕就越說越認真,還問:「你做這一行多久了?」

「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這麼久!我故作平靜,忽然想到一事,於是再問:「你們殺豬都是怎樣殺的?」

「妳不是說妳賣過豬肉?還問我。」態度很不耐煩。

「雖然我也賣了多年豬肉,但我沒看過人家殺豬。」他越不耐煩,我越有耐心。

「先在喉嚨上狠狠用力刺一刀,豬會大叫特叫,」他輕描淡寫說著,「然後放血,有的豬還有知覺,會動來動去,想踢你。」我正避免聯想那血腥畫面,他大概以為我認為他說得不完整,又補上一句:「然後用開水燙豬毛,要燒得滾燙的開水才燙得動。」

我的確有聯想,但我想到的是,他剛剛的叫聲很像豬被宰殺的叫聲,於是我自然而然地對他說:「你知道嗎?你剛剛的叫聲很像豬要被殺的叫聲。」

其實邊說我邊害怕。因為他雖然長得斯文清秀,但四十三年殺豬經驗,無形之中練就了一身孔武有力的體格,我怕他聽我這樣講,惱羞成怒,踹我一腳,那就得輪到我叫救命了。

但是他沒有。

他覺得自己的叫聲像不像豬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很勇敢,說他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躺在床上的他,一直看著我,不發一語,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表情,除了驚訝,好像有點生氣,又好像希望我再多講一點。
  
第二次去看他的時候,走到護理站,卻看到他的老婆一個人坐在護理站外面的長椅上,滿面愁容,悶悶不樂。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發現她憂愁的臉上滿是疲憊,我心中感到一陣心疼,家人住院,身心的煎熬是最難熬的。

我輕輕地問:「妳還好嗎?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我看妳好像很累的樣子。」

她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前方,我撫拍著她的背,過了一會,她看著我:「師姊,妳昨天講話很直接,說我先生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

我正要回答,她又說:「妳不要誤會,我不是要怪妳,妳越直接越好,從來沒有人這樣講過他,也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講他,所以他也很震撼。」過了好久,又說:「早就該有人這樣講了。」

「也許妳願意跟我多談一點,我可以幫助你們。」我很誠懇地說。

她沒有談先生、談他們夫妻之間的相處,反而跟我說,她有乳癌和子宮頸癌,而且是三期末,四期初,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在半年前切除了。而她之所以憂心忡忡,是怕先生因為她的病而搞外遇。她的病已經發生了,但她先生的心卻可以挽回,這是她唯一的心願。

我點點頭,拉著她的手:「走,我們進去看看先生有沒有好一點。」
   
「你信不信因果?」一進病房我就開門見山直說,我知道要救這個家庭,第一步是叫他別再殺豬了,所以我絕不拐彎抹角。

「什麼因果不因果的?我先說,你別跟我說教,我不想聽。」馬上顯出不友善的態度。

我沉住氣,一字一字慢慢說:「被燙豬毛的滾燙開水燙傷,這是因;到小診所隨便看看卻看不好,這是緣;傷口發炎潰爛,最後到我們醫院,這是果。」

「那又怎樣?」一臉倔強,十分不屑。

他越強悍,我越柔軟。我很認真地問:「你覺得殺豬的時候,豬會不會痛?」

好像一句廢話,但他就是回答不出這句廢話,可是他的表情很震撼。我看了他的表情,才又繼續說下去:「上次我跟你說過,以前我也是賣豬肉的,」他原先震撼的表情又加上一種古怪,我不理會他的表情,繼續說:「我相信因果。所以我現在不賣豬肉。」

「你不賣豬肉幾年了?」態度忽然溫和下來。

「七年了。」

「是誰叫你不要賣豬肉的?」

「我兒子叫我不要賣的。」

「我不相信,」他又突然暴躁起來,「你兒子叫你不要賣豬肉,你就不賣豬肉?你不賣豬肉你要做什麼?」

他越暴躁,我越溫和:「是真的,我不賣豬肉很久了。我不賣豬肉,可以做別的,我不賣豬肉有七年了。」

他若有所思,不再說話。過了好久,我也不能再停留了,因為還有其他病人要關懷,於是我簡短的祝福他之後,轉身離開。

走了一步,哪知背後忽然傳來「謝謝你」的聲音,我以為是我聽錯了,猛一回頭,確定是他在跟我說話,大概是這一生太少說這三個字,他的聲音極不自然,而且講得很小聲,但卻沒有剛剛強悍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是很誠懇的。

「不客氣。」我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不只言語,表情也會交談。

他有四個女兒,漂亮到立刻可以跟她們俊美的爸爸聯想在一起,都沒結婚。有一次我在病房外跟三女兒和二女兒聊天,三女兒眼神略帶憂鬱:「爸媽一天到晚吵架,吃飯也吵、洗澡也吵、睡覺也吵,我們姊妹看了爸媽的婚姻,誰還敢結婚呢?我們怎麼敢結婚?這不是害了下一代嗎?」

我聽了無言以對,父母的婚姻狀況真的影響子女太大了。他的二女兒告訴我:「師姑,那天妳跟爸爸說完話後,晚上爸爸幾乎整晚翻來翻去,我就問說,爸爸,傷口很痛嗎?要不要我叫護士來?爸爸說不用。但是沒多久又翻來翻去,我從沒看過爸爸這樣,因為從來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說他。而且……而且還說得那麼直接。」我聽完點點頭,不動聲色,但我大概知道我下次該說什麼了。

我再次去看他,一到他床邊就說:「你現在要好好發願。」

他瞪了我一眼,「一下叫我信因果、一下又叫我發願,發願?發什麼願?我才不會。」

我深呼吸了一下,放大膽子:「出院以後,別再殺豬了。」

他不回答,沒有表情。

我不死心,又問:「不回答是怎樣?傷口很痛?」

他搖搖頭。

「你在生我的氣?」

他搖搖頭。

我往前站了一步,說話聲音卻更大聲:「你不說話一直搖頭,我看不懂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他小小聲的說:「殺豬很好賺。」臉上卻沒有任何驕傲或高興的表情。

「好賺?所以你存了很多錢是嗎?讓我想想,對了,你說殺了四十三年的豬,一定存了不少,有多少呢?我猜猜:一千萬?」

他搖搖頭。

「二千萬?」

他搖搖頭。

「三千萬?」

他搖搖頭。

過了好久,他沒有看著我,低著頭說:「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我真是驚訝:「花去哪?這麼會花,我不信。」

「真的,我沒騙妳,都花光了。」他說,「一半花在裡面,一半花在外面。」

「花在裡面?花在家裡面是吧?那我可以理解,花在外面是怎樣?」

他不答腔,轉過頭去。不說我也知道答案,直接問:「所以你花很多錢在女人身上?」我開始為他太太抱不平,同樣身為女人,我甚至有點生氣,「既然你花了那麼多錢,那麼多時間,那些女人一定很愛你對不對?結果呢?有嗎?」

他好像想說什麼,我完全不給他機會,「你真傻,那些風月場所的女人,你拿真鈔都不對了,你還拿真感情出來?她們是愛你的人還是想騙你的錢?那你住院以後,那些女人有來看你嗎?她們有關心過你嗎?來看你幾次?她們有來過嗎?你住院是誰照顧你?」

他忽然哭了。

我的語氣也緩了下來:「你真傻,你有一個很好的太太,出院後好好愛你太太,她雖然不漂亮,可是很勤勞,很實在。你不要再想有兒子,好好對待你的女兒,她們絕不會比兒子差。」
他很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要兒子?」

「你找外面的女人,難道不是想生兒子?」看著他臉上越來越難過的表情,我說:「有女是命,無子注定。你要發願,好好對待你的家人,不要再去外面找女人。」我看了一直站在床邊的太太一眼,「你看看你太太,她有癌症,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切除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你忍心嗎?」

他更驚訝了:「你怎麼知道我太太已經……得癌症?」

「前幾天她自己告訴我的。她還說她之所以整天愁眉苦臉,就是擔心你是因為她的病,而去外面找女人。她這時候最需要關心,最需要疼愛,你還往外跑?你太太最脆弱的時候,你還這樣對她?」

他看了我一眼,就是不敢看太太。我又說:「你都幾歲了,還看不開緣份?有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有四個這麼好的女兒,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兒子?哪裡比不上?你告訴我。」我以最嚴厲的口氣問。

他太太不發一語,一直聽我說,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流下兩行淚來。

過一陣子,他出院了。出院後,手還是有點不方便。這天中午,太太熬了一碗粥給他,他端著粥,怔怔望了一會,太太問:「怎麼了?」

他回過神,「沒有,沒事。」

太太又說:「很燙,慢慢吃。」

「我知道。」

「會不會太鹹?」

「不會,很好吃。」他忽然想起: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吃過太太煮的粥了。

太太的病一天天嚴重,一作化療就吐,最後在家修養。輪到先生煮粥,太太沒胃口,只吃二、三口就不吃了,先生把剩下的粥吃了。太太很驚訝,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先生只是笑了一下,「倒掉就真的太浪費。」

有時候先生煮麵,也是放了一會,讓麵有點糊,才端給太太吃,太太還是吃得很少,最後甚至只吃一、二口就不吃了,先生就燙青菜,讓太太有胃口一點。

太太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其實,得癌症這麼久,他和女兒都知道狀況會越來越不好,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醫師建議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因為可能撐不了多久。

一天晚上,他和太太在客廳看電視,看了一會就聊天,聊著聊著,他忽然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人是妳。」

太太看著他,好像在看陌生人,又好像看到仇人,然後用冷漠的眼神看著他,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大聲叫說:「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對不對?你現在終於會說這些了,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麼?誰叫你說的?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他還是牽著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

太太甩掉他的手,很生氣地說:「你在外面喝酒、賭博、玩女人,你有考慮到我的感受嗎?你有想到我們的女兒嗎?我們有了老大之後,你就開始在外面亂搞,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你在外面的女人我全都知道。」

太太越說越大聲,越說越生氣。他讓太太一直說,一直說,然後再一次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太太再也忍不住,開始大哭了起來。這時候,他也哭了。

最近一次看到他,他和三女兒在慈濟環保站幫忙做資源分類與回收,我擔心他會受不了別人的眼光;果然,他跟我說:「師姊,人家都笑我傻。」邊說邊笑。

我問他:「你怎麼會來環保站?」

「我女兒啊,她說想做環保,沒人開車載她來,所以我就載女兒過來啦。」

三女兒告訴我:「師姊,我現在開始培訓慈濟委員了。」

「真的?那太好了,恭喜妳。」

「不,是我應該謝謝師姊,爸爸出院後,陪著媽媽的最後那段日子,是媽媽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媽媽說,她好像回到剛結婚時那樣的幸福。」三女兒無限安慰:「謝謝妳,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那麼高興,最後媽媽要走的那一刻,左手牽著爸爸的手,右手握著我們四個女兒的手,微笑離開。」

因為愛,我們勉強能承受生命中最殘酷的事。

他右手的確沒有以前靈活,但沒有到殘廢的地步。我心疼他被人奚落,歡喜他找到自我。他告訴我:「師姊,我以前住院的時候,每天看大愛台,說真的,一開始我也不想看」,他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可是沒辦法,住院真的太無聊,又只有大愛台可以看,你們節目一天重播二、三次,我看得都會背了。」

「那你背一、二句來我聽聽。」我頑心忽起,故意考考他。

「幫助別人、付出的人最有福。」他得意的咧,又說:「你們很會給病人洗腦。」

我聽成「你們很會給病人洗澡。」因為他住院的時候手不方便,有幾次是慈誠師兄為他沐浴,
於是我笑著說:「醫院志工都是無所求付出,你剛說了,付出的人最有福。」

「噢,對了,師姊,妳講的話怎麼跟妳師父講的話一樣?」

「真的嗎?哪裡一樣?」

他越說越開心:「我現在每天都看大愛台,有一次看到上人開示,上人說,要對家人說愛。我想起住院的時候,妳叫我好好珍惜家人。所以我才會說,妳講的話跟你師父說的話一樣。」

「你繼續看大愛台、然後多付出,跟著師父的腳步就沒錯啦!」

他的女兒今年初受證為慈濟委員了,他說這是他一生最驕傲的事。他做了四十三年的屠夫,一場意外,使他放下屠刀,做個好丈夫;最後做環保清道夫,一夫三換,其變不可謂不大。當年他有一個愛他的好太太,有四個漂亮、孝順又善良的好女兒,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他本來可以簡單生活,擁有快樂幸福,卻向外尋求,結果越弄越複雜,自尋煩惱和痛苦。如果我們找不到簡單方式生活,那是我們自己的錯;而他的故事似乎可以讓人體會到,單純和複雜比起來,保持單純其實是難多了,所以更需要用心過每一天,才不會走錯路。我真高興他開始了新生活,雖然他以前的朋友都說他住院住到頭腦壞了,但他並不介意,因為他找回了家人,更找回他自己。(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蘇足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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