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昨死今生悔已遲

賴OO是死刑犯。案發時他是某工地的主任,把前來預訂房屋的一位小姐給強暴後殺了,而且把這小姐身上所帶的巨款,全搜光了,真是惡行重大,令人髮指。

賴OO在警局所作的筆錄,對他非常不利,但他全一一自己招認了。不管這些筆錄上所記載的是什麼,他似乎都無所謂,既不喊冤,也不申辯一言半語。現場模擬時,他還一直請教警察們,這樣對不對,那樣對不對,真怕與警局所作的筆錄不符。

或許我自己是個貪生怕死的軟弱人吧,我始終認為貪生怕死是每個人都具有的本性,哪有犯了死罪,還這般認分認命,毫無掙扎的跡象,很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死刑犯不可能一審定案。我們的公設辯護人,也抽絲剝繭,尋找出好多有利的證物和證人,都可以證明他不是這件兇殺案的嫌犯。但賴OO不願意再上訴,他拜託檢察官別再為他的事費心了。他也拒絕公設辯護人的好意幫忙。

我好納悶,他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活得這麼不耐煩?我一向都把被告當自己親人來關懷照顧,與他們感情很好,沒什麼大距離,所以,對於賴OO的毫無求生意志,

我很不能瞭解,也很不能諒解。說真的,坦然面對死亡,豈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真能修到老僧入定嗎?

我很捨不得,我深信賴OO必有隱情。深夜,我由看守所所長帶路,從睡夢中把他叫醒,一起到會客室密談。

他剛開始,什麼話也不說,靜靜地低著頭,聽著我一句又一句的真心話,但任憑我怎麼講,他都不發一語。

後來,我忍不住哭了,越哭越失控,幾乎哽咽到哭不出聲來。他楞住了,呆呆地瞪著我:「請別哭了,我是死刑犯,哪值得您為我哭呢?我的生命連螻蟻都不如,您怎會這般為我牽腸掛肚呢?」

他也掉著一滴一滴的淚水,他說:「我告訴您好了,二十年前,我在高雄當兵,利用放假,和部隊的同胞一起到高雄大貝湖(現在的澄清湖)玩。大約下午四點多左右,我們看到兩位穿得很時髦的小姐,長得很漂亮,便動了歹念,合力把他們脅迫到一處遊客罕到的偏僻地方,施予輪暴,再把他們殺死,棄置在非常隱密的地方。我們把兩位小姐的衣服財物全部剝光、搜光,然後從容趕回部隊報到。不久,部隊移防,我們便遠走高飛了。」

我問:「您這樣不會我心難安嗎?」

對方答:「我會,但我那朋友一點也不會。退伍後,我找我那朋友一起去自首,但他堅決不肯,因為他知道這是死罪。當然他也不准我自己一個人去自首。我多年來,時常對空祭拜這兩位小姐,祈求他們能原諒我。真的,我好懺悔,也願意接受國法制裁,一命抵一命。」

我問:「您應該已成家了吧?我看過您的資料是已婚。」

對方答:「我退伍後就成家了。我太太很賢慧,生有一男二女,大兒子在國立大學就讀,大女兒也在國立大學就讀,二女兒快升高三,在省女中就讀,明年可望保送國立大學。」

我說:「我聽他們說,您應該是冤枉的。我真想不通,您有這麼幸福的家庭,這麼優秀的子女,為什麼一點都不想活呢?」

對方說:「我二十年前在高雄觀光區殺死那兩名小姐,就已經死有餘辜了。那時,我就該接受國法死刑的制裁,但我卻一直苟且偷生,不敢面對自己的良心。最近,我那朋友的兩個女兒都被奸殺死了。他的大女兒畢業旅行時,因為不小心脫隊,而被歹徒盯上了,死狀很慘。他的二女兒讀夜校放學時,在自己家裏的巷口被綁到偏僻地方,強暴後分屍了,死狀更慘。」

我問:「難道您開始害怕了?」

對方答:「我看我那朋友的女兒,就想到我的兩個女兒。再下去,可能就找到我家來了。我怎捨得我兩個女兒因為我所犯的罪惡,而無辜被冤魂索命呢?我知道,殺人就該償命,也願意自己償命,但我只希望被我殺死的那兩位小姐,千萬別抓我兩個女兒去抵債,我願意自己被處死,來贖罪。」

我又問:「如果您不死,會怎樣?」

對方答:「我兩個女兒一定會死,這是惡有惡報,是絕對逃不掉的!」

我聽完後,一臉全是淚水,而對方也泣不成聲。我請守所所長先把他帶回去,而我自己則在那兒靜靜地淌著止不住的淚水。

我決定成全他的心願,也請同事們別再深入追究了。

賴OO處決後,一家大小的生活,頓時陷入困境,我在賴OO處決前,曾告訴他:「您請安心走吧。」

賴OO死得很平和、很安詳。

我請朋友開了一個小會,幫助他夫人做點小生意,並每年幫忙三個孩子註冊,直到大學畢業。其中,最小的女兒還出國讀到博士。這三個孩子應該都已五十出頭的人了。

我因三個孩子都已能自立,覺得責任已經完成,便沒有再與他們來往。

這三個孩子,對他們父親的無罪被判處死刑,都一直耿耿於懷,很不能諒解,也因此對我抱持不共戴天之仇。但我接受他們的恨,從不為自己作任何辯解。畢竟,這三個孩子總有一天,會自己長大而懂事。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會有失足的時候,但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要勇敢面對,不要逃避。

本文賴OO為假名。每個人都有他的尊嚴,不容侵犯,即使是死刑犯也一樣。賴OO的子女非常上進,更不該受到傷害。無論您知否真實姓名,皆無權對任何人宣洩。

附註一:賴OO於處決前,留下三封絕筆書,一封給家人,一封給在高雄一起犯錯的朋友,另外一封給一名同事。據賴OO之夫人後來告訴我,那位在高雄一起犯錯的朋友,仍然不肯自首,有一次在卡拉OK店,碰到兩派兄弟火拼,被不長眼睛的流彈所射殺。

附註二:賴OO知道這兇殺案是他的一名年輕同事幹的,被害人的錢也是他拿走的。但據賴OO的夫人告訴我,這名同事的媽媽是寡婦,他的爸爸車禍死時,只留下他這名遺腹子。這名同事的爸爸是獨子,爺爺也是獨子,而且早就過世,留下他奶奶,三代就只有這一注香火,所以,賴OO心甘情願為他頂了,無怨無悔。

附註三:高雄那個案子,不歸我們管轄,無權過問。

附註四:賴OO的三名兒女,問過我:「阿姨,我爸為什麼非死不可?」我都告訴他們:「你爸為了挽救一個年輕人的一生,而替對方死。」

我不能讓三個孩子一生所孺慕的父親形象,為此而破滅。我堅持給三個孩子一個偉大的爸爸,讓他們一生都能以自己的父親為榮,站在人前人後,都能毫無愧色。

附註五:賴OO的冤情,以當時罪證之明確,要為其翻案,似乎非常之難,所以,沒有人有把握。何況,賴OO本身不想活,即使神仙也救不了他。賴OO想一舉兩得,既為自己贖罪以保自己女兒之命,又為自己同事留住香火,按理也算值回票價,死而無憾吧!

附註六:賴OO的三個孩子都認為我養育他們、辛苦教育他們,只是在為我自己所誤判的冤獄,作良心上的贖罪罷了。

附註七:聖經說:「王啊!請您原諒他們,寬恕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所作的。」


(七)黃梁一夢誰先覺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應該可以公開了吧!

大約三十多年前,那時還是威權統治的圖騰歲月,我們的最高領袖在我們心目中是一尊崇高的神,我們被禁止談論無憑無據的妖魔鬼怪等迷信,也不提地理風水或靈魂輪迴等等,舉凡任何事,講的全是科學辦案。

我奉派到基隆服務。那裏是個熱鬧的大海港,各國人與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舞廳、酒吧、咖啡館可說比比皆是,所以,治安上的大小問題也層出不窮,真是五味雜陳。

在同事中,我是唯一有宗教信仰的人,日常生活裏,點點滴滴,都嚴格持守戒律,從不敢稍稍隨便。

有一天,午覺時間,我做了一個怪夢:有位小姐站在一處獨棟房屋的門口,像是公家宿舍,從她身後還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到街名及門牌號碼。這位小姐哭得很傷心,一直以哀求的眼神注視著我,似乎有事求我的樣子。不久,突然一聲慘叫,這位小姐的身體像爆開似地裂解成一小塊一小塊,令人慘不忍睹。

我時常作夢,而且時常是莫明其妙且毫無任何意義的亂七八糟夢。所以,睡醒後,便不當一回事,一古腦兒把這夢全丟到腦後去了。

然而,從那天起,我每天都做同樣的夢,看的都是同樣的情境,簡直看煩了,嚇得幾乎不敢留在辦公室裏睡午覺。

但只要稍稍闔上眼,這位小姐就又出現了。甚至一天比一天清楚。我把這事告訴年長的同事,他們都勸我別太介意了。做夢是家常便飯。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是:天底下哪有連續七、八天都在同一時間做同樣的夢呢?

我終於忍不住把這事向上級稟報,請示這中間是否另有文章,畢竟我年紀還太輕,閱歷還太淺。

長官說:「夢中不是清清楚楚地有門牌號碼嗎?何不找兩名同事陪你一起去現場查訪,說不定去了就一切都有了答案,何必閉門造車來瞎猜呢?」

長官很疼我,也很信任我,就這樣把這夢當正事交辦了。

我們按址找到夢中所顯現的那房子,真的有,而且與夢中完全一樣。可見夢中那位小姐也必真有其人,應該真正存在。

因為這棟房子,外觀很像公家宿舍,而公家單位的宿舍,必須照會公家單位才能搜查,我們所掌握的,只是一場夢,怎能出公函呢?

我們客客氣氣請教這棟房子的主人,他說這是一般住家,不是公家宿舍,也不住公務人員,我們總算放下了忐忑的心。

我們先出示證件,然後很有禮貌地問這房子的主人,詳細說明我們的來意,我們告訴他,目前只是初步拜訪,我們尚沒有充分的資料得以進入法律程序,所以,就他的立場而言,他可以拒絕我們。

真沒想到,這房子的主人非常憨厚善良,他很願意與我們合作,很願意幫助我們。

他還告訴我們,他這棟房子,是沒多久前,才透過掮客,向一位姓崔的人頂過來的。而這姓崔的資料,只需找代書查詢,就可問到。我們連絡到了代書,對方說這姓崔的已移民美國,早就離開臺灣了。

我偷偷請教同事:光憑一場夢,就可以到別人房子裏,查東查西嗎?還好這家主人很幫忙,又很合作,他陪著我們仔細地一間一間地看了再看,但我們竟然什麼都沒看到,連個蛛絲馬跡也沒發現,真的沒有半點令人值得懷疑之處。

我們垂頭喪氣地回到辦公室,一五一十地向上級稟報我們實地勘察的結果。我說:「真有夢中那棟房子,而且完全一樣,也真有那門牌號碼,一點沒錯。可是,為什麼卻怎麼也看不到夢中那位小姐呢?她到底是誰?又在哪裡?」

長官說:「別急,慢慢來。只要因緣成熟,自會水落石出。說不定那位小姐還有難言之苦處,尚不便現身。但可以確定的事,是那位小姐必有冤情,要我們為她平反。千萬不可放棄,用點心,再接再厲!」

可是,我已經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說來慚愧,這事我們已忙了快半個月了,到今天,卻什麼頭緒也沒有。我覺得我好對不起同事,我好想放棄,畢竟這只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幻夢而已!但我的長官不僅一點點責怪也沒有,反倒慈祥和藹地一再鼓勵我,別灰心。

第二天,我又請求長官派兩名男同事陪我去現場。我請教那棟房子的主人:是否有位年輕小姐,住在這裏的地下室?那主人感到很奇怪,這棟房子哪有地下室?他拿出產權證明及平面圖,讓我們瞭解這房子的全盤結構,果真沒有地下室。

我又很失望地回辦公室,也再度很沒臉地向長官稟報,我一無所獲。

長官說:「你確定沒有地下室?你確定地下沒有住人?」

我回到座位上,把長官的兩句話轉問同事,聽聽他們的看法。

其中一名同事若有所悟地哇了一聲,說:「我們明天多帶一些人手去,大家幫忙動動腦筋。」

又一大早,我們好多人出發了。

我們有兩件任務:

1、確定有沒有地下室?
2、確定地下有沒有住人?

到了現場。我們請求主人讓我們再次一間一間地詳審細查。這房子是老式的,但大廳卻裝潢得很高雅,連地上的水泥都是新鋪上去的。

同事說:「這大廳的水泥是新鋪上去的,但為什麼只鋪大廳,其他一房一房都已破破碎碎,為什麼卻連修也不修呢?」

我們請求主人准我們明天請師傅來敲開這水泥,我們覺得這水泥有點不尋常。

回到辦公室,我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稟報給長官,請他表示該如何下手。

長官出了手諭,正式出搜索票,一道陪我們去那現場。

長官說:那水泥底下,應該有玄機,可能是地下密室或不能公開的秘密。

那天,我們正式依法執行公務,敲開了那大廳的新鋪水泥,挖了大約一個人深,赫然發現埋有兩個馬口鐵打造的大儲藏桶,加蓋,而且密封。

我們請那主人前來說明,他說他一點也不知情,也不知裏面裝的是什麼?我們通知有關單位會同前來開驗,以防百密或有一疏。

兩個儲藏桶終於打開了。令人不敢置信的是一堆小肉塊,好好地沒有什麼腐爛。我們請法醫及助手們把小肉塊全部拼湊出一個人的樣子,十分完整,就是少了這死者的頭。

我們開始緝捕殺人分屍的凶嫌,但他已移民美國,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長官說:「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時,我們可真的很扁,因為不只拿凶嫌無可奈何,甚至連這死者究竟是誰,都還查不出來。

我們全部陷入膠著了。

好幾個月以後,基隆關查到了煙毒走私犯,逮到了主嫌,解送到我們這兒來。

在看守所,這主嫌一到夜晚,就不知何故,嚇得魂飛魄散,哀號慘叫,而且嘴裏不停地喊著:「救命啊!有人頭要殺我!有人頭要殺我!」聽說那人頭一到夜晚就一定出現,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一會兒瞪眼,一會兒伸出長長的舌頭,一會兒吐痰,還不停地罵個沒完沒了。

長官說:「或許這人與分屍有關,帶他去冷凍庫看看屍體,再押去那房屋看看他的反應。找那房東來指認,他的前手是這人嗎?」

當這人一眼看到被分屍後再拼湊成的屍體時,他禁不住自己跪了下來,後來到了那命案現場,他更嚇得胡言亂語,有如中了邪一樣。

終於老天有眼,明察秋毫。這件分屍案果然自己破了。

人頭也循線索找到了,正是夢中那位小姐,是位大舞廳的當紅大舞女,由於知道煙毒走私的重要秘密,被殺人滅口了。

全案到此,總算告了一個段落,這殺人凶嫌,既販毒又殺人分屍,實在太過兇殘狠毒,經過一審再審終於伏法了。

這件刑案,從頭到尾,應該不是我們破的,而是被害人自己托夢、自己顯靈破的。

經典上說:「犯罪的手法,無論如何周延,都必有破綻,所以不要心存僥倖,以身試法。」

「凡您所知道的,天一定知道,除非您讓自己也不知道。」

附註:本文之敘述與公家之正式記錄或有所出入,此乃不得不爾,尚請見諒!


(八)道成肉身鬼神欽

台中市民權路火災,整排樓房陷入一片火海。

一名婦人,從火場內匆匆跑了出來,手上抱著一個小孩,只見她把小孩往地上一放,馬上又回頭往火場裏跑進去。.

沒幾分鐘,這婦人又從火場內匆匆跑了出來,手上又抱著一個小孩,只見她一樣把小孩往地上一放,馬上又回頭往火場裏跑進去。

又過沒幾分鐘,這婦人又再從火場內匆匆跑了出來,手上仍然抱著一個小孩,她習慣地又把小孩往地上一放,馬上回頭又往火場裏面沖進去。

當時,火場的火勢已猛烈到極點,不管是誰,只要稍稍靠近,便必死無疑。大家看著這婦人正要衝進去,人人不禁失聲喊叫了起來:「快拉住她,快拉住她!」

說時遲、那時快。兩三個消防隊先生趕忙沖到前頭,擋住她,有的則從後頭緊緊拉住她。

「啪!」的一聲,這婦人的手斷了,手腕上的肉與骨剝離,掉了下來。

「啪!」地又一聲,這婦人應聲倒了下來。這時,令人驚奇的事出現了。

這婦人的頭髮全部變成灰,瞬間瓦解崩散,掉了一地,而婦人的衣服也一樣,全部變成灰,掉到身上一絲不掛。急救人員匆匆趕到。不料才一摸,這婦人的肉已是稀稀爛爛,全被火場內的大火煮熟了,沒有一處仍是活人的生肉。

好多人哭了。好可憐的媽媽,為了搶救自己的子女,就這樣犧牲了。

法醫說:「您們說這婦人是往火場裏跑時,被您們阻攔下來的?」

消防隊的幾位先生說:「是呀,一點也沒錯!」

法醫說:「煮熟的人,怎麼還能跑呢?她很早就已被大火煮熟了,」

後來,清理火場,不幸還有一個小孩被燒死了。圍觀的群眾和消防隊先生都很自責:「當初為什麼要阻攔她呢?害她不能沖進火場裏救出她最後一個孩子,反正她早已燒死了,再跑進去幾次,也沒關係呀!」

這時,有人好奇地問:「她第一次從火場裏沖出來時,她已經死了,但一次、二次又衝進火場裏,救出她兩個孩子,她真死了嗎?她真是死人嗎?」

她所救所抱出來的孩子,個個都是從熊熊烈火中.硬是掙脫出來,卻沒有哪個孩子受到半點燙傷或燒傷,到底她是怎麼把孩子呵護出來的?

頭髮、衣服全燒成灰了,為什麼在倒下前,依然完好如初?

太多的疑問,只能無語問蒼天,我們都是非常科學的人,怎會有答案呢?因為這是很不科學的。


(九)似真若幻,如影隨形

在大排水溝的涵洞內,有人聞到陣陣惡臭,似乎有人死在裏頭腐爛了。

起初,有人以為或許是死貓或死狗,但死貓的可能性比較不大,因為本省習俗,都把「死貓吊樹頭」,而遇到死狗,才「放水流」。

涵洞的洞口,流出小小白白一條條的東西,密密麻麻,好多好多。看熱鬧的群眾說:那是蛆。有人很有膽子,就探頭進去瞄了一下,趕緊又捂住鼻子縮頭回來。就這樣一直嘔吐不止。

這人說:一堆白骨,是個人。白骨一根一根都掉開了,被水沖得零亂不堪。

派出所的警察先生忙著把現場圈了起來,以免好奇的民眾越聚越多,破壞了現場。

法醫終於到了。他戴上口罩與手套,還有頭套。這涵洞很雜,塵封已久。

法醫是我們所佩服的福爾摩斯,閱歷多,經驗豐富。他是我們的希望。

但面對這散落一地的白骨,他也楞在那兒,直搖頭。

法醫說:「應該是個男的,中年人」,其他則莫宰羊。法醫決定先送到殯儀館處理,再作定奪。

這件事,就到這兒陷入膠著了,一切努力也停擺了。

這人會是被人謀殺的嗎?還是自己不小心落水的?都爛到這般地步了,不會冤沉海底嗎?

大約八個月後(因年代太過久遠,不敢確定),有個人非常困乏疲累地自己跑進派出所,請警察先生救救他,並讓他自首,這些日子,他已經快崩潰了。

警察先生問了一些筆錄,當天就把他移送到我們這兒偵查庭複訊。這人說:「我十多個月前,殺了一個好朋友。我們合買獎券,中了大獎,按理應該每人一半,可是我那時正缺錢,希望對方先把他應得的那一半借我周轉,等我喘過氣以後,再還他。

但他就是不肯幫這個忙,其實,他是大老闆,一點也不缺這區區一筆獎金,但他太無情了。於是,我借題慶功宴,請他喝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然後運到排水溝,把他丟棄在靠涵洞處,再用一些石頭把出口堵住,一來讓水位升高,以淹死他,二來讓死者的屍體流不出去。」

我問:「這般天衣無縫,可說神不知,鬼不覺,為什麼你還要來這兒自首呢?」

他答:「我再不自首,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很驚訝地又問:「為什麼?有這麼嚴重嗎?」

他又答:「豈只嚴重,簡直不堪設想!」

我再問:「出了什麼狀況嗎?」

他再答:「就且聽我做個報告吧!我把對方弄死以後的第一個半年。不論我走到哪裡,所有的人都看到有個人與我形影不離,幾乎全是兩人行。

譬如我坐火車,明明只有我一個人,剪票員問我要兩張票,火車上的查票員也問我要旁邊那個人的票。我坐在位置上,只有我一個人,可是旁邊卻永遠沒有人再坐上來。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旁邊坐著一個不說半句話的人。

我到餐廳吃飯,我只一個人,但店老闆卻說是兩個人。我坐計程車,明明只有我一個人,司機也說是兩個人。我回家,妻子兒女都說我身邊有個人一起進門,我上床睡覺,旁邊也睡了一個人,這叫妻子兒女如何受得了呢?即使洗澡,浴室裏也總站著一位我看不到的怪人,幾乎把我們一家弄亂了。

我們家人都很害怕,除了我看不到外,人人都看得到。這人到底是誰?很痛苦地熬了半年,這人突然不再出現了。但我開始兩眼屢屢產生幻覺,無法分辨真假。

我搭火車,站在月臺,明明看到火車來了,我一上車,卻整個人掉落在月臺下的鐵軌上,鐵路警察扶我起來,我卻不知道剛剛明明來了一列火車,怎麼會突然不見了。

我曾一連好幾次,因為兩眼幻覺而踩空,以致摔落月臺下的鐵軌上。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來判斷是幻覺,還是實景?我開車,明明前面是條大馬路,我往前開,卻掉進一條大河裏。有時,我明明走進一家商店。卻掉落路旁的水溝。

我已經不知道我兩眼所看到的情景是真還是假?更不知我往前走,所碰到的,將是什麼危險。我每餐吃飯,都看到一條條的蛆在碗裏鑽動,我哪吃得下呢?可是不吃,我又怎麼能活呢?說真的,我已沒有辦法活下去了,所以,心甘情願來接受國法制裁。」

我聽了,覺得很不可思議,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後來,我們帶他去現場模擬當年作案的實況。我一直不瞭解這個謀財害命的刑案,究竟是誰破的?是死者自己嗎?他不是早被害死了嗎?而且不是爛得連骨頭都崩散了嗎?

人死就真死了嗎?

附註一:被告說:被害人在夢中告訴他,要他把屍體上的爛蛆,一條條全吃光。

附註二:被害人緊跟被告時,人人都看到,獨獨被告看不到。但被告吃飯時,整碗的蛆卻只有被告看到,任何人都看不到。


(十)生死之交

我大學同學,得了肝癌,住進台大醫院四字頭病房,據說已活不過三個月了。我去陪他、照顧他。

有一天,我下班後又去探望他,因為他的家人告訴我,最近病情又惡化了。

或許,經常一個人悶在病房裏,心情會越來越沉,我直覺地以為用輪椅把病人推到一樓庭院散散心,應該會好轉些。

當我開始把輪椅推出病房時,我同學很慎重地告訴我:「第OOO號病床的病人OOO,還有第OOO號病床的病人OOO,昨天傍晚,與我約好今天下午五時左右來與我聊天,我怕我下樓去,他們來的時候,會找不到我。」

我說:「別擔心,我交代護士小姐好了。」

我把病床號碼和病人姓名都寫給了值班護士,如果我們下樓回來太慢,請他幫我們轉達,而護士小姐也答應了。

大約散步四十多分鐘,我的同學一直吵著要趕緊回病房,他怕客人到訪的時候,會找不到他。

終於,把輪椅推上來了。經過護理站,護士小姐叫我把病人推回去後,儘快再來護理站一趟。

我把同學安置好,便去拜會值班護士。她一臉驚嚇地小聲告訴我:「小姐,你剛給我的兩個名單,病床號碼與病人姓名都完全對,只是其中一位,三年前就死了,而另外一個更早,五年前就死了。」

我覺得有點冷,但我如何向我同學交代才好呢?

我邊想邊走,慢慢地回到病房。

一進去,我的同學已經在和他的兩個朋友聊天了,而且聊得很起勁。我不方便打攪他們,便說聲再見,先走了。

我問護士小姐:「您們受現代科學教育的人,真以為人死就真死了嗎?」

醫生做手勢,叫我到門口,他說:「你這同學應該活不過一個月了,最好心理有個預備。」

我說:「知道了,謝謝!」

我走進房間,覺得很難過。我原以為他會問我,剛剛醫生跟我講什麼,但他卻一句話也沒問,他問的竟是:「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說:「當然沒問題。請問:什麼忙?」想想他的壽命只剩下不到四周,再難也得答應吧!

他說:「今天下午我在樓下庭園賞花時,有位太太病得很重,她家的錢都被她看病耗光了。下個月,她三個孩子急著都要註冊,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負擔了。她希望我能借她一筆錢,並幫她送去給她三個孩子。她的地址是OOOOOO,而她的名字叫OOO。」

我把地址和名字全抄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帶了大約十萬元,按址去找這婦人和他的三個孩子。

鄰居說:「這戶人家已搬走好多年了。」

我問:「有人知道搬走後的新地址嗎?」

這裏的鄰長很熱心地抄了給我。

我趕緊再轉到新址:「請問:OOO女士在家嗎?」

「那是我媽,她六年前就在台大醫院病逝了,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同學在台大醫院住院,與你媽認識,昨天下午,你媽向我同學借錢,據說下個月三個孩子急著要註冊,叫我趕快送錢過來。你們三個孩子是不是叫:OOO、OOO及OOO?」

「沒錯,一個是我姐姐,一個是我弟弟,可是我們三個都早已大學畢業了,根本不必註冊了,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我說:「或許,我同學弄錯了,真對不起!」

又隔了一天,我再度回到我同學那兒,他很急,一直問我是否把錢送去了。

我說:「昨天一大早就送去了,也見到了孩子並且把事情都辦妥了,請放心。」

他說:「你能否再幫我一個忙,替我到樓下庭園去一趟,告訴那位太太,好讓她放心!」

我說:「我根本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是哪一位,還是你自己碰到她時,再告訴她吧,」

我真的開始感覺到我這同學在世的日子,已所剩不多了。

他每天都有好多朋友到訪,但我卻一個也沒看到,我知道他也差不多了,但我除了暗暗落淚外,我又能做些什麼呢?說些什麼呢?

還好,死了三年、五年甚至六年的,都還依然存在,難道我這同學會一死就真死了嗎?

附註一:我這同學,一如醫生所作診斷,不久就死了。我把他送到火葬場火化,親眼看他變成灰。他留下四億遺產給在美國的妻子兒女,他一生只得到一個小小的大理石骨灰罐,一處小小的靈骨塔裏的一處小而又小的安息地方。如果一生只得這麼小小一點,真有必要造那麼多業,讓自己損福折壽到這麼年輕就一命嗚呼嗎?而且看他死得那般痛苦,那般悲慘。

附註二:一個垂死的人,似乎都會有陰間的親朋戚友來探望他,來帶領他一齊走人生最後的一段路。這樣,一旦死了,才不會在回歸天國的路上迷路。如果這些人真死了就死了,怎麼還會再出現呢?

附註三:我這同學一向嘲笑我是揀拾垃圾的乞丐婆,而他的生活則極盡奢侈,真是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我告訴我這同學,我的師父要我嚴持佛門禁戒,要吃人不吃、穿人不穿、住人不住、救人不救、做人不做等等,所以,我的一身可說十分破舊。

至於我一生所賺的錢,除了每月當領的薪水與生活費外,我都認為是天地所有的錢,我從不花半分錢在自己身上,幾乎全數用來幫助諸佛眾神或天主聖母以照顧天地間正受苦受難的六道芸芸蒼生。

我一生不為自己營謀打算。我大學同學好多都很有錢,卻很短命。由於,我是佛門弟子,他們的家屬每每托我為他們辦理後事。

附註四:我告訴那婦人的小孩,搬家要讓媽媽知道,小孩問:「我媽都死那麼久了,怎麼跟她講?」

我說:「做媽媽的,都永遠活在兒女心裏,哪會死呢?舉凡學業、事業、交女友、完婚等等大事,都應該讓媽媽知道。」小孩又問:「那我們要到哪裡找我媽講?」我答:「到她墳前!」

我告訴他們,人不會死,只是到了另一個世界,而陰陽只隔了一層薄薄的膜,仍在同一個點,所以遠在天邊,也近在咫尺。

附註五:不可把死人當死人,不管您的肉眼是否看得見,對方必定還活著,而且與您必定後會有期。或許,您可透過一些垂死的親友來與對方交談,這時,您會十分驚奇,我們所住的這活人世界,也住著死人。


(十一)生而為英•死而為靈

這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我姑丈是有數的名書法家,也是坐禪煉丹的上乘高手,但他仍然老了、死了。

我姑姑把他的遺體暫時寄放到殯儀館,等公祭時再移出來。

沒有多少人關心我姑丈的遺體,也沒什麼人關心我姑丈遺孀今後的生活,幾乎你爭我奪的全是我姑丈生前的作品,不管成品或半成品都被搜括一空。

我姑姑要的是我姑丈,而那些人要的不是我姑丈,而是我姑丈身邊值錢的東西。

我姑姑很孤單,但樹倒猢猻散,再也沒有誰會在乎她的生或死了。

為公祭而奔走的人很多,打著我姑丈的招牌,到處攀援拉關係,所以,公祭的團體多如牛毛,參加公祭的人,也多到屈指難數。

我姑姑說連自己的丈夫過世了,自己都不能作主,不能過問或插手,真不知這是什麼世界。治喪委員會終於決定了公祭的日期,通知我姑姑一定要準時把我姑丈的遺體送到會場,不得延誤。

公祭前,我姑姑趕到了殯儀館,請刷洗與化妝的師傅,把我姑丈的遺體找出來,以便泡水解凍。很奇怪,這些師傅們一找再找,把所有的屍體全翻遍了,就是沒有找到我姑丈的遺體究竟存放在哪裡。整整找了一天,都沒有下文。

我們都很焦急。這些師傅們安慰我們家人說:「別急,萬一真找不到,我們會賠你們一個長得差不多的屍體。你們的屍體可能被弄錯而被別人領走了。」

就在這時,有一群鄉下人也蜂擁了進來,他們今天下午就要公祭,但一大早找到現在,卻還找不到他們親人的屍體。

師傅們說:「那邊角落裏,有具屍體,聽說是南部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流氓被槍殺了,我們覺得這種人一點也不重要,就把他擱在那兒,丟在那兒。」

師傅們分頭去找,鄉人也幫忙辨識,但整個停屍間全翻遍了,仍然沒找到。

師傅們說:「照你們所描述的親人年齡與長相,如果有錯的話,最有可能的應該是OO廳正在公祭的OOO中央民意代表。等公祭完,要發喪安葬時,我再帶領你們去辨認看看,是否真的弄錯了。」

我從沒看過大場面公祭,覺得很是好奇,便跟隨這群鄉民前往OO廳看熱鬧,也陪他們等儀式完畢後一起認屍。

反正我姑丈的屍體也丟了,順便看看會不會是我們的。我姑姑也說:「你就一起去看看也好!」.

這個廳,好是豪華,排場之大,真是令人目眩眼花,幾乎這些鄉民都看傻了,好闊、好奢侈唷!先是總統、副總統,接著是五院院長、各部會首長,還有國大代表、立法委員、監察委員、各地方縣市長與民意代表……,真是冠蓋雲集,應有盡有,可說該到的都到了。

我想:這人好偉大唷!終於漫長的告別式結束了。到場行禮如儀的大小官也都走了。剛剛車水馬龍,才相隔多久,又變得冷冷清清。

師傅們向這廳的喪家說明來意,便帶著鄉民入內到瞻仰遺容的地方,仔細端詳這死者的臉和五官特徵。果然,殯儀館的I作人員弄錯了,這廳今天接受公祭的死者,正是他們要找的親人,而當工作人員把牆角邊擱著的那具屍體推過來時,這廳的喪家不禁驚叫了起來:「這一具才是我們的!」

師傅們告訴這些鄉民:「我們發屍體給喪家時,一向都很小心。因為貴為中央民意代表,一定有他一股凜然的正氣,為百姓伸張正義。我們刷洗時,發覺這具屍體很令人敬仰,而另一具屍體則很輕薄不厚重,必是地痞流氓,所以,我們經過判斷,決定把這具屍體送來這廳,哪知竟然弄錯了。」.

我很訝異。一個會被誤作中央民意代表,而又真正領受了文武百官的恭敬鞠躬與獻祭,這人豈能一無偉大之處?
這哪是偶然!鄉民們說:「真死得很值得!」

鄉民們告訴我這人的所做所為:「他是在大都市混出字號的高輩份兄弟,後來為了江湖道義,代好友坐監服刑,吃過很多年的苦,終於期滿而恢復自由之身,但他在服刑時,新認識了一位好同窗,使他領悟到很多為人處世的哲理,他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時,真是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他毅然放棄了當年所打拚出來的一切,而默默地回家鄉去過淳樸簡單的生活,每天為人整地、種田、收割,以自己的血汗,來換取心安理得的辛苦錢。

他有如鄉民的守護神。舉凡鄉民有任何困難,只要他做得到,從不推辭。他決不讓鄉民受到外來的欺壓、淩辱或逼迫,由於他原是高輩份的兄弟,有他在,使全體鄉民都在他的保護傘下,個個安居樂業。

一個月前,鄉裏有個小學生被綁架了,贖金是天價。他奮不顧身與綁匪周旋並設法營救出這小學生。他帶了一手提箱的贖金去,也換回了肉票。

可是,綁匪發覺贖金有假,便開槍把他射殺了。在他奄奄一息時,我們以最快速度送來臺北,希望大醫院能想盡辦法,挽救他的生命,但他仍然宣告不治,死了。

他是我們全體鄉民公認的守護神。我們全體為他買了一處非常好的墓園,也準備在鄉裏為他蓋一座廟,這次,我們鄰近好幾個鄉,都包了遊覽車上來,大家都懷著感激的心和感恩的心來送他最後一程。」

我邊聽邊哭,而鄉民也邊講邊哭。我想:「這人真死了嗎?這人會死嗎?他不會永遠活在鄉民的心中嗎?您真以為人死就真死了嗎?」

附註一:若非天意,以殯儀館的作業方式,要弄錯屍體是很不容易的事。

附註二:人生看後半段,誠然不假。往日種種,或許不堪回首,但蓋棺論定之際,眉宇間卻能流露出一股凜然的正氣與義氣,令人敬仰不已,此人已是大修行人。

附註三:他臨終之際曠再三交代道上兄弟,不可為他報仇,使不少生死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附註四:有的人活著,卻是死人。有的人死了,卻是活生生的人。

附註五:天底下沒有偶然的事,只要存在,必有道理。今日的隆重公祭,此人應該當之無愧。這是道上兄弟,有史以來的最高榮譽。


(十二)天地默默不盡千言萬語

接獲民眾報案,有人自己反綁雙手,跳海自殺了。我們沒有在現場找到任何遺物或遺書,死者身上也沒有任何證件,所以,初步決定,暫時冷藏在殯儀館,再作打算。

大約過了第四天,我們的單位收到了—封掛號信,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封遺書,來自一位營造工程公司的老闆,他禁不起承辦人員的敲詐勒索,在走投無路之際,選擇了跳海來結束他自己的寶貴生命。

我想這位老闆,應該就是前些日子跳海自殺的那一位吧!

我聯絡這營造工程公司的總經理,以及老闆夫人,前來面談並辨認屍體。

這家公司承包了某省女中的圖書館與科學館的興建工程,那時已快完成,不久就將驗收了。

這省女中的主任向這家公司的老闆開了—個價碼,數字很大,真是胃口不小。

如果驗收不通過,整個蓋好的圖書館與科學館便得完全拆除重建,而驗收能否通過,是純主觀的,所以,操生殺大權的主任大人,可就很大了。

古人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若真要挑起毛病來,誰也通過不了,所以,只要對方敢開口,除非您不想活,保證沒有人敢不照辦。因為蓋好的圖書館和科學館,已是這家公司投入資金的全部,一拆起來,所有的心血便全部付之流水,而所拆下來的建材,也全部成了一堆堆沒用的垃圾,加上要拆,也得要很多錢來請很多任務人。

最後,最叫人活不下去的,便是驗收沒過,就領不到工程款,還得被罰好幾倍的違約金。這樣,除了死路一條外,又能怎樣?

我聽了,內心好是難過。對公家機關主任的權限之大,很是驚訝。

我請那主任前來面談。

主任說,他是公事公辦,只要確實按圖施工,一定不可能驗收不過的。至於,向承包商開口,他堅決否認,而且堅持他可以和承包商當面對質。我說:承包商老闆已經死了。但有一封遺書可以說明這件事。他拿過來一讀再讀,很是生氣,為什麼承包商要這樣陷害他呢?一定是他太嚴格了,得罪了承包商。

我做了筆錄,但我真的拿他沒辦法,畢竟承包商老闆死了,而這主任說了什麼話,我們也抓不到任何證據。

很快,一個月過去了。圖書館與科學館也到了驗收的時候了。這家營造公司知道這主任是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何況他們又向治安單位檢舉他的卑鄙行徑,早已把主任給得罪了。

突然,有一天夜晚,強烈颱風登陸臺灣,全省都籠罩在狂風暴雨中,而且禍不單行,又發生了大地震。我和同事們坐鎮防颱中心,好怕本地古老的建物,會坍塌而出人命。

我想那新蓋的圖書館和科學館真經得起考驗嗎?真是時運不濟,怎會在驗收前,碰到大颱風和大地震呢?

當晚深夜十點多。我們接獲一通報案電話:聽說省女中有人被風刮下來的大鐵皮削到了,倒在地上,等待急救。

我們派了救護車,匆匆趕到現場,果然有個中年男子倒在地上。四周一片黑暗,似乎全停電了。我們打開救災用的照明燈,定睛仔細一看:「怎麼腦袋被削成兩半,腦漿進濺在地上?」

救護人員把這人翻轉過來,把腦袋拼回去,我嚇了一大跳:「怎麼會是主任呢?」

學校說:主任是颱風夜出來巡視,看看教室門窗有否問題,還有其他地方是否安全,才被刮下來的屋頂大鐵皮削到頭部。這種鐵皮是馬口鐵做的,專門用來鋪蓋屋頂,很薄,很銳利。

法醫驗了屍,便送交殯儀館處理。

我沿途一直想:「天下有這麼巧的事?驗收前,剛好大颱風,又大地震,而且主任的頭會被不明來源的大鐵皮,從耳朵上,橫切成兩半?」

我深信:冥冥之中,必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操盤監控。

您呢?難道您真認為那營造公司的老闆,既已跳海死了,就真死了嗎?而人一死,他的靈、他的魂魄,也必隨著他的肉身,就這樣一齊死了嗎?

要真如此,那善良的人,早就在這世間絕子絕孫了,也早就絕種了。

驗收那天,校長十分公正,在場也有一些鑒定公會派來的專家、建築師等等,總算驗收通過了。特別是經過了大颱風與大地震,更證實了圖書館與科學館的施工,毫無偷工減料,或任何錯誤。

那營造公司的老闆娘和總經理等高級幹部,都很感謝我們治安單位的主持正義。我告訴他們:一定要對我們國家的法律有信心。

這件事,到這兒,總算告了一個段落。

有一天,有位中午婦人,到辦公室求見,她說她是省女中那位主任的夫人。我請同事陪我一起去見她。

原來,他先生突然死了,家裏的生活頓時陷入絕境,連喪葬費也沒有著落,她哭得很傷心。

我問:「你先生都沒留下什麼錢嗎?」
她答:「沒有。」
我又問:「那他當主任所賺的錢呢?」
她又答:「大概全賭博輸光了吧?」

我聽了,心裏很是難過。主任不是個肥缺嗎?怎麼會這般窮呢?

我當場向我們公家單位借支了三個月薪水,先給她料理她先生的後事。

她說:「家裏三個孩子(兩男一女)生活,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我的經濟狀況很不好。公務員的待遇原本很微薄,加上我好管閒事,這邊給一點,那邊也捐一點,幾乎已寅吃卯糧了。

我說:「我來請求我們長官幫你找份工友差事,應該沒有問題。在還沒找到工作前,我每個月先幫你一點點,這樣好嗎?」

她一直哭了又哭,沒有回答。

後來,我們長官在附近學校替她安插了一份工友差事,待遇還可以糊口,又有公家配給,雖然苦一點,應該可以在安定中把三個孩子養大。

這三個孩子,很難侍候,動不動就大病小病,可真花我不少錢。為了照顧這可憐的家庭,我替一些大報紙撰寫稿子,也幫出版商翻譯一些世界名著,每天都爬格子,熬到天亮。我能做的,也只能做到這裏了。

二十年後,這人人詛咒的報應家庭,是否一如被人詛咒那樣地悲慘?我因為工作異動,已許久沒有這一家人的消息了。

大家都不看好這三個孩子,因為壞人所生的子女,又能好到哪裡去?古人不是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嗎?」

我始終認為:「罪刑只及一人一身。」爸爸為人不好,是爸爸自己一個人的錯,而且也被鐵皮削死了。按理說,也報應了,也贖罪了。

我疼這三個小孩,很受當地閑言閑語的困擾,但我有我的立場和看法。

我告訴反對的人說:「壞人的子女,不是更應該把他們教好嗎?何況俗話不也這樣說:歹竹出好筍嗎?』,

有一天,我的客戶要用一棟大樓當辦公室,要我陪他去與建設公司簽約。因為我這客戶希望建設公司能照他公司的設計來興建,所以,我們去工地看那未完成的粗胚屋。

進了建設公司的會客室,他們找來了工地主任,向我們解釋興建中大樓的設計,好讓我的客戶有個選擇。

工地主任進來了。他一直不停地注視著我,突然大聲叫了起來:「阿姨,真的是您!」

我楞住了,我問:「您到底是誰?」

對方答:「我是省女中主任的兒子啊!我是老大叫OOO。」

我想起來了:「已經長這麼大了!」

對方馬上打電話給他母親,還有他的弟弟妹妹,叫他們趕快搭計程車前來這會客室沒多久,果然來了一位老婦人,年紀約在七十五到八十之間。

我注視很久,依稀有點面熟,可是我實在已認不得了。她一進門,見到我,盯著我目不轉睛地一看再看,突然,她跪了下來,對著我叩頭,兩眼直掉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被嚇了一大跳,也不知如何才好,只能趕忙一個大步跑上前去,把她強拉了起來。

她告訴我,三個孩子都沒變壞,老大現在是工地主任、老二是電視公司的美工設計師、老三是銀行小姐。想當年,我常帶著他們利用假日逛圓山動物園、兒童樂園,也帶著他們寒暑假四處旅行,才曾幾何時,他們個個都已長大成人了,而且都已是成家立業的中年人了,不但有了幸福的家庭,也都有了正當職業,我真的好安慰。

她又告訴我:這三個孩子,每天都在長生祿位前,為我三跪九叩,為我燒香,一來感謝我當年的大恩,二來為我罹患絕症的身體求神保佑。我真的好慚愧,我哪配呢!

大約過了一周,這婦人又利用星期假日,邀請我去她家,並把她兒孫、媳婦、女婿全叫回家,要他們一家一家向我跪拜叩謝,我拜託他們千萬不要這樣折磨我,因為我實在承擔不起,但他們好堅持,任我怎麼推,都推不掉。

我一生或許每每由於一時之不忍心,而略盡綿薄地幫助過一些無告無助的悲慘家庭,可是我從不期待從這些家庭中獲得任何感情,我一向不留任何痕跡地隨做隨忘,隨了隨斷。我總覺得我只不過盡了一個人的本分,為什麼還要與人牽牽扯扯呢!

我一樣希望他們,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至於,虧欠則更大可不必,因為該得的,神都早已全數賞賜給我了。

附註一:天無言,地無語,默默不盡千言萬語。
附註二:天地不會縱容壞人作惡欺壓善良的人。天地不會眼睜睜看著善良的人受苦。


(十三)生死親家

台南媽媽是我大學同學的媽媽,我在台南縣當小記者時,她疼我一如親生女兒,所以,在我心目中,她也是我親媽媽,而她的大女兒當然也是我的親大姐。

我大姐住在台南縣的蓮花之鄉——白河邊的小村子。我大姐夫喜歡打獵,他擁有三支名牌的霰彈槍,有西德的、法國的和英國的,所豢養的六只英國獵犬,是世界最優秀的。

我在台南縣服務時,一有假日或空閒,便很好奇地和我同學去跟隨我姐夫打山雞、野兔、斑鳩、麻雀等,可是我每每看到那些獵物穿腸破肚,死狀太過悲慘,而被嚇哭了。

我大姐的婆婆是虔誠的佛門弟子,她也非常反對我大姐夫的打獵手法,總苦口婆心地勸他:「別再玩那殺生的殘忍遊戲了。你看,都把小妹妹嚇破膽了。想想一樹的鳥,只一顆霰彈,便紛紛落地死了。」

我從小便不殺生,也不敢看到血。但看看地上的小鳥,不是頭破血流,腦漿逬裂,就是肚子破了,腸子掉了出來。

我比較喜歡看獵犬追逐獵物馳騁在草原上的英武雄姿,但我也好擔心獵物會被迫上,成了獵犬的戰利品。

這種心情,大姐的婆婆與我幾乎沒有兩樣。所以,也是大姐的婆婆內心的痛和苦。再說我同學吧!他是某安全單位的高級主管,由於公務上的交際應酬,每天都得喝很多酒,而且幾乎不醉不歸。

我台南爸爸原本也是喝酒高手,可是五十四歲左右,便因為喝酒過量而導致胃壁破裂,有一天在酒宴後,回家的半路上就大量吐血死了。

所以,我台南媽媽很不喜歡我同學的交際應酬,她老人家好擔心悲劇會重演,但我同學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直擺脫不了這種夜夜不醉不歸的生活。

我台南媽媽內心的牽掛與痛苦,又能找誰傾訴呢?

一年忍耐過一年,終於忍不住了。

半夜,我台南媽媽從家裏打電話給我大姐的婆婆,兩人互訴內心的委屈與牽掛後,決定一起離家出走,讓這不聽話的兒子,從此找不到母親,看他們到底改不改,戒不戒。

大姐全偷聽到了,但能說破嗎?

第二天,約莫上午八點多,快接近九點的時侯。我大姐剛侍侯完孩子上學及我大姐夫上班。

突然,我大姐看到我台南媽媽到了她家。我大姐叫了一聲媽,並問:「怎麼這般早就出門?要去哪裡?」

我台南媽媽顯得十分神秘,靜靜地一句話都不回答。才一轉眼,我大姐的婆婆也從家裏面出來了。兩人手一勾,就往外頭出去了。我大姐趕忙追過去問:「您們要去哪裡?中午要記得回來吃中飯唷」

但她們兩人竟然連頭也不回地就各自匆匆走了。

到了中午,我大姐看她婆婆和她媽媽都已過了吃飯時間卻還不回來,大家等她倆吃飯,等到菜都涼了,不免擔心老人家是否迷路了,於是一連打了好多電話,查遍所有親戚朋友,可是都沒問出兩位老人家的下落。

我大姐只好趕緊打電話給我同學:「媽媽今天一大早來找我婆婆一道出門,你知道她們到底去了哪裡嗎?到現在仍然沒有回到家,問過我們所有的親戚朋友,大家都說沒有看到她們兩個,我好急唷!」

我同學說:「大姐,媽媽今天清晨四點就過世了,我打了一上午的電話到你家,但不是都打不通,就是打不進去。」

我大姐哭了,覺得這事大有蹊蹺,匆匆放下電話,跑進婆婆房間,靠近仔細一看,婆婆躺在床上,早已斷氣了。

法醫說:過世的時間大約在上午八時多,靠近九點的時候。

就這樣,我台南媽媽和我大姐的婆婆,真的一起離家出走了。

我大姐夫從此不打獵了。三支名牌獵槍,全送給警察局,連獵犬都送給了獵友。

至於,我的同學,則官越升越大,當然,喝酒也越來越頻繁,喝的量也越來越大,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能奈何!倒是我不知道:我的台南媽媽和我大姐的婆婆相約去了哪裡?她又如何遠從高雄搭車前來台南白河呢?足足一趟路長達四個多小時!還得換車再換車呢!


感謝詞

這本小冊子,是我六十二年來,在地中海貧血症的折磨下,如何堅強求生的一些血淚交織的經驗,這種病能活過成年的,據說幾近於零。我很幸運,雖然好幾次死了,卻出人意外地又一再甦醒,而活了下來。

我遲到二十八歲,才開始真正發育成年,我曾下最毒的中藥,作孤注一擲的生死之賭,因為我真的生不如死。

現在,我已熬過整整六十個天干地支,已不算夭折了,而且我也成了家,立業。為了期待把血毒排出體外,我曾冒缺血缺氧的妊娠危險,遵照古訓,生養了五名兒女,都已相繼完成國內外公立大學研究所學業,取得學位。我們一家大小,虔信宗教,在寧靜、安詳、和平中,過著親朋戚友所羡慕的幸福圓滿生活。

我感謝神,感謝我心目中的兩尊活佛:我外婆和我媽。

這本小冊子,能夠出書,我感謝一行慈善之家的全體同仁。近幾個月來,人人出錢、出力、出時間,幾乎日日辛苦到深夜清晨,令我疚歉難安,不知何以為報。

又更應該感謝的是,負責打字的高森公司洪巧齡小姐,她與我素昧平生,卻如此盡心盡意地義務全程幫忙到底,這份摯誼至情,尤其令我永懷難忘。

但願這本小冊子,能帶給您一些啟示,點亮您光明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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